数据中心的绿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映着陈序布满血丝的眼睛。他没有再试图拼凑崩塌的天平,只是瘫坐在椅子上,任由脑海中混乱的思绪沉淀、凝结,最终指向一个他从未敢触碰的核心 —— 他毕生追求的 “绝对善良”,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一种致命的毒素。
“绝对的善…… 高纯度的、没有杂质的善……” 陈序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桌面,仿佛在触摸那种虚构的、完美的道德形态。他曾经坚信,善就是彻底消除痛苦,就是让所有人远离苦难,就是给予无条件的安康与幸福。这种执念像一盏明灯,指引着他动用《救赎之光》,不计后果地推行那场 “救赎计划”。
可现在,他终于看清了这盏明灯背后的阴影。
绝对之善,就像经过反复提纯的化学试剂,剔除了所有被视为 “杂质” 的东西 —— 痛苦、挑战、不确定性、甚至是那些伴随苦难而生的挣扎与抗争。它追求的是一种无菌、无害、绝对安全的生存环境,却忘了,生命与文明的成长,从来都离不开 “杂质” 的滋养。
他想起实验室里的植物培养皿。如果给植物提供绝对完美的光照、水分和养分,隔绝所有病虫害与恶劣天气,它们或许能快速生长,却会变得脆弱不堪,一旦离开培养皿,就会立刻枯萎。坎塔拉的人们,不就是被他放进了这样一个 “绝对善” 的培养皿里吗?
那些被剔除的 “杂质”,恰恰是生命成长必需的营养。
痛苦是杂质吗?曾经被灰烬病折磨的人们,在与病痛的抗争中,学会了珍惜生命、感恩互助;那些在贫困中挣扎的家庭,为了生存而努力劳作、学习技能,积累了对抗困境的韧性。可绝对之善将这份 “杂质” 彻底清除,人们不再需要抗争,不再需要努力,自然也就失去了成长的动力,变得像培养皿里的植物一样,脆弱而空洞。
挑战是杂质吗?旱季的缺水、雨季的洪涝、部落间的资源纷争,这些曾经的挑战,迫使坎塔拉人不断探索生存智慧 —— 修建蓄水设施、完善引水渠、建立互助联盟。每一次挑战,都是一次文明的升级;每一次克服,都让文化基因更加坚韧。可绝对之善将这些挑战一一抹平,人们不再需要面对困境,自然也就失去了创新的勇气和进步的可能,文明的演进陷入停滞。
不确定性是杂质吗?对未来的未知,对明天的担忧,曾经让坎塔拉人学会了规划、学会了储备、学会了为子女的未来投资。他们努力工作,积累财富,传承技能,只为在不确定的世界里,为自己和家人争取一份安稳。可绝对之善消除了所有不确定性,人们知道神迹会永远眷顾,知道所有需求都会被满足,自然也就失去了对未来的敬畏与规划,沦为活在当下的 “幸福傀儡”。
“原来…… 那些所谓的杂质,才是生命的养分。” 陈序的声音带着深深的自嘲,“痛苦让人懂得珍惜,挑战让人变得坚韧,不确定性让人学会规划。这些不完美的、甚至是残酷的东西,共同构成了生命的韧性,推动着文明一步步向前演进。”
而他所追求的绝对之善,恰恰剥夺了这些养分。它像一种强效的消毒剂,杀死了 “病菌”,也杀死了有益的微生物;它像一层密不透风的保护膜,隔绝了 “伤害”,也隔绝了成长的可能。最终,它培养出的不是健康、强大的生命,而是一群失去了韧性、失去了动力、失去了灵魂的躯壳。
这种毒素的可怕之处,在于它的隐蔽性与迷惑性。它以 “善” 的名义出现,带着温柔的面具,让人们在不知不觉中上瘾、沉沦。坎塔拉的人们享受着绝对之善带来的安康与幸福,却在潜移默化中被剥夺了生命的厚度与文明的活力。他们像被注射了镇静剂,在平静与满足中,慢慢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行动的勇气和传承的责任。
陈序想起那些被遗弃的孩子。他们的父母之所以能轻易卸下养育的责任,不正是因为绝对之善提供了无条件的保障吗?没有了生存的压力,没有了未来的担忧,养育后代的辛苦就成了无法忍受的 “杂质”,自然也就被无情地抛弃。绝对之善,不仅腐蚀了文明的根基,更扭曲了人性的本质。
“绝对的善,就是绝对的剥夺。” 陈序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带着一种恍然大悟的痛苦,“它剥夺了人们感受痛苦的权利,也剥夺了人们在痛苦中成长的机会;它剥夺了人们面对挑战的勇气,也剥夺了人们在挑战中进步的可能;它剥夺了人们承担责任的重量,也剥夺了人们在责任中实现自我价值的满足。”
这种高纯度的精神毒素,最终导致了文明的 “社会性死亡”。就像人体缺乏必要的微量元素会导致器官衰竭一样,文明失去了痛苦、挑战、不确定性这些 “营养”,其独特的文化基因、历史叙事和内在驱动力也会逐渐衰竭,最终沦为没有灵魂的标本。
陈序想起霍兰德的话,那句曾经让他嗤之以鼻的话,现在却像警钟一样在耳边回响:“苦难,才是维系人类社会运转的核心齿轮。” 他曾经以为霍兰德冷酷无情,现在才明白,对方只是看清了文明运转的本质 —— 善与恶、幸福与苦难、完美与缺陷,从来都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没有恶的对比,善就失去了意义;没有苦难的磨砺,幸福就变得廉价;没有缺陷的存在,完美就成了致命的毒药。
“我错了…… 错得离谱。” 陈序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哭声在空旷的数据中心里回荡,“我以为追求绝对的善就是救赎,却没想到,这种善本身就是最烈的毒素。它看似温柔,却比任何邪恶都更加致命,因为它在毁灭的同时,还让你觉得那是一种恩赐。”
数据中心的绿光依旧微弱,映照着他绝望的身影。他终于明白,真正的善,从来都不是绝对的、纯粹的。它应该是包容的,包容苦难与幸福的并存;它应该是辩证的,承认痛苦与成长的共生;它应该是有温度的,既给予希望,也不剥夺人们在挣扎中实现自我价值的权利。
而他所追求的绝对之善,不过是一种极端的、偏执的道德幻想。它像一场美丽的梦,却在梦醒时分,留下了一个文明消亡的残酷现实。
“毒素已经蔓延…… 深入骨髓,无可逆转。” 陈序的声音充满了绝望,“我用绝对之善的毒药,杀死了坎塔拉的文明,也杀死了自己曾经的信仰。”
夜色越来越浓,数据中心里一片死寂。陈序坐在冰冷的金属椅上,被自己亲手制造的悲剧包裹着。他曾经坚信不疑的 “绝对之善”,如今成了悬在他头顶的利剑,时时刻刻提醒着他,那场自以为是的救赎,终究是一场由完美道德幻想引发的、最彻底的毁灭。
而这种绝对之善的毒素,不仅毁灭了坎塔拉,也彻底摧毁了他对善恶的认知,让他在无尽的黑暗中,再也找不到前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