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转念一想,众人又不禁陷入沉思:尽管雕版印刷之法原理浅显易懂,看似人人可为,
可要将本门典籍一字不差、工整清晰地镌刻于木板之上,若无精通刀工技艺的匠人执刀,实难成功。
偏偏如今的秦国,别说专擅雕刻的巧匠,就连寻常各类工匠,也大多已被始皇下令编入墨家与公输家,
专事农具、织机、水利器械等民生器具的打造与改良。
眼下想要寻一位能胜任典籍雕刻的匠人,谈何容易?
至于请墨家或公输家的弟子代劳,希望同样渺茫,就算能成,怕也得排上许久长队。
毕竟这两家门人必然是先紧着自家经典动手——自家祖师言论、技术要诀,岂能落后于人?
更何况,即便他们完成了本门典籍的刊刻,还有大量朝廷钦定文书亟待处理:
诸如《七国文字对照汇编》《隶书习字手册》《大一统标识使用指南》之类,皆需广为印发,确保各级官吏人手必备。
在这些政务所需书籍尚未完工之前,墨家与公输家的弟子哪有余力顾及其他学派的请求?
退一步讲,就算将来他们终于腾出手来,各学派之间仍免不了一场激烈争夺。
诸子百家林立,门派众多,仅凭墨家与公输家有限的人力,根本无法兼顾所有典籍的刊印需求。
最终的结果必然是——关系亲近者优先,利益交换优厚者靠前。
谁若与这两家交好,或能提供足够资源支持,便有望抢先一步完成典籍传播。
想到这里,不少与墨家、公输家平日往来稀疏,甚至关系冷淡的博士们,顿时眉头紧锁,神色凝重。
而当他们瞥见墨家博士相里季等人脸上那掩饰不住的得意神情,或是公输家公输钧等人暗自含笑的模样时,心中更是五味杂陈,难以平静。
事实上,此刻的相里季等人确实难掩喜悦。
过去,其他学派常以“技近于末”为由,轻视墨家弟子研习匠术之举,视之为低贱营生。
可自从天幕开启、太子扶苏现身以来,墨家地位直线上升。
凡天幕中所示的新器物、新技术,几乎皆赖墨家弟子亲手实现、落地成形。
如今虽多了个公输家分担部分事务,但整体而言,工匠阶层的社会声望已今非昔比。
如今谁不羡慕墨家子弟身怀绝技、手有实学?
这样难得的机会摆在眼前,怎能不好好彰显一番?
相里季等几位墨家博士彼此对视一眼,心中已然盘算开来:
若日后他派博士登门求助,请墨家代为刊印其先贤遗着……
那时,该如何回应?又该开出怎样的条件呢?
他们该如何趁机抬高身价,好好让其他学派吃些苦头、受点难堪。
墨家的相里季等人虽未明言,可脸上那副得意之色已是昭然若揭。
其余诸子百家的博士们即便没有读心之术,也看得出几分端倪。
于是众人心里都暗暗打定主意:除非实在走投无路,否则绝不去求墨家弟子出手相助——谁知道那些人会不会借机冷嘲热讽,落井下石?
不过就是刻几块木板罢了。
眼下不会,难道还不能现学吗?
身为各家学派中公认的博学者,这些人对自己的领悟能力一向自信。
况且那雕版之术看起来也并非什么高深技艺:先把文字写在薄纸上,反过来贴到木板上,再拿刻刀依样描摹着凿刻便是。
这活儿,真有那么难吗?只要手没残,谁干不了?
这群从未动过刻刀的博士们,此刻对这项手艺竟生出一种近乎盲目的笃信,仿佛只要愿意,转眼便能掌握其中诀窍。
而在沛县担任主吏掾的萧何,望着天幕中展示的雕版印刷之法,却久久不语,最终轻叹一声:
“从今往后,百家之言,不再金贵了。”
在这个时代,求知本就是一件极为奢侈的事。
若想多读些书、多学些道理,更是难上加难。
就在太子扶苏于天幕中造出纸张之前,光是支撑学习所需的竹简、笔墨,便已足以将无数寒门子弟拒之门外。
哪怕你家境尚可,能备齐这些耗材,便可安心读书了吗?
还不行。
你不识字,也没有典籍,唯一的出路,便是寻一位藏有诸子经典的手抄本的先生,拜入门下,一字一句地学起。
可就算你有幸得遇良师,开始识字诵经,便一定能成才吗?
仍然未必。
因为知识向来稀少而集中,大多数学者家中所藏书籍极为有限。
当你和老师的藏书都被翻烂了,还想继续研读更多内容,又该怎么办?
通常只有三条路可走。
其一是换书——拿自己手中独有的抄本,与他人互换誊录;
其二是购书——花重金买下别人手中的副本。
但这条路极难走通,除非你出价高得令人无法拒绝,否则极少有人愿意割爱。
毕竟那些藏书丰富的人心里清楚,自家之所以绵延不衰,靠的就是这些旁人难见的知识资源。
其三,则是以劳代酬——比如为某位藏书之家无偿服役数年,只为换取一睹某部孤本的机会。
这样的事,在当下并不稀奇,反而司空见惯。
倘若上述三法皆行不通,那也只能守着手中残缺不全的两三册旧卷,反反复复咀嚼一生,十年如一日,直至老去。
然而如今,有了这雕版印刷之术,原本稀如珍宝的诸子典籍,必将被大量复制、广为流传。
一旦书籍数量激增,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经典之作,还能维持往日的稀缺与尊贵吗?
显然不能。
不久之后,或许只需花费极少的钱财,寻常学子便能轻易购得一部完整的先贤言论集。
更有心者,甚至可以集齐各派要义,慢慢研习,不必再仰人鼻息。
从此以后,天下士子欲通百家之学,门槛已然大降,可谓一日千里,远胜从前。
正因如此,萧何才会感慨:“自此之后,百家之言贱矣。”
坐在他对面的曹参沉默片刻,缓缓开口:
“对我辈而言,未必不是一件幸事。”
“说到底,即便是你我二人,过去也从未真有机会通览诸子典籍。”
“可一旦这些典籍不再高不可攀,或许我们反倒能真正融会贯通各家学问。”
“若真能达到这般境界,想来眼界与才识必能更上一层楼。”
“于你我将来之路,自然大有助益。”
听罢曹参所言,萧何只是淡淡回应了一句:
“也许如此吧。”
太子扶苏的到来,以及他所带来的牲畜和农具,无论是以物易物还是直接交易,对芷阳县每一家的成年男子而言,无疑是一件震动乡里的大事。
无论是牛、羊、驴这类役畜,还是他们亲眼见过甚至亲手试用过的耧车、曲辕犁、龙骨水车等新型耕作与灌溉工具,无一不大大提升了耕种效率。
倘若他们能拥有这些牲畜与器具作为助力,日后的农事劳作定然能省力增产,成效倍增。
然而,仅凭普通百姓家中那点微薄积蓄,
要想自掏腰包买下牛、羊、驴,或是购置耧车、曲辕犁、龙骨水车这类新式农具,几乎是痴心妄想!
毕竟,一架耧车就要三千钱,一把曲辕犁竟值三万钱,一台龙骨水车也需一万钱,而高转筒车更是高达五万钱。
就算倾尽所有家当,最多也就勉强凑够买一架耧车的钱,至于曲辕犁这样的高价物什,只能望而兴叹。
因此,对他们而言,若真想得到太子带来的牲畜与先进农具,
唯一的出路,便是答应为大秦无偿开垦荒地,以此换取所需之物。
更关键的是,一旦他们应允此事,秦国便会立刻将这些牲畜或农具提前交付使用。
这意味着,他们既能用这些工具去完成开荒任务,也能先在自家田地上派上用场,早享其利。
待到约定的荒地全部开垦完毕,那些牲畜与器具便正式归其所有,无需归还。
当衙役与农官向众人讲明这一兑换细则后,许多壮年男子内心已然动摇。
不过此事牵涉重大,终究不能一人独断,还需回家与亲人商议之后才能定夺。
可以想见,那一夜的芷阳县,家家灯火未熄,户户议论纷纷。
到了次日清晨,真正下定决心的人仍寥寥无几。
大多数人仍在观望,想先看看有哪些人愿意参与,又有多少人迈出第一步,
再决定自己是否也要走上这条路。
第二天上午,太子扶苏、章邯与芷阳县令等人再次带着各类牲畜与器具,来到昨日那片试验田边。
原因无他——县衙场地狭小,既容不下众多百姓,也无法安置大量牲畜与器械。
况且,太子本就有意让全县百姓都能亲眼见证整个交换过程,
唯有公开透明,才能让更多人心动追随。
因此,必须选一处开阔之地,便于众人围观,也便于契约当场签署。
而第一批前来应约的百姓,并未出乎太子所料——正是敢、援、木、曲、牧等一群退伍老兵。
这些人,堪称大秦最忠诚的子民;若说得更确切些,他们是对太子扶苏最为赤诚的一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