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
年初七
今日宜:了断旧契,各安天命。
沈医生疲惫地靠在办公椅上,用力揉着发胀的太阳穴。
高强度治疗进入第七天,她的精力也快被那对“难缠”的男女耗到极限。
手机准时震动。
晚上七点。
那个男人的电话,像设定好的闹钟,一天三次,从未缺席。
他的焦虑,隔着电波都能清晰感知。
她接起,声音带着职业性的平稳:
“凌先生,晚上好。”
“沈医生,晚上好。”
凌寒的声音依旧低沉:
“她现在怎么样?”
“挺好的。”
沈医生看着监控屏幕上那个身影:
“现在正在安静地吃晚饭呢。”
“晚饭吃的是什么?”
凌寒问。
这个问题,他已经问了七天,不厌其烦。
沈医生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个男人,最初几天近乎偏执地要求提供照片或视频,想“亲眼”确认她的状态。
沈医生坚决拒绝了。
治疗室里的画面,那些束缚、挣扎、无意识的痛苦呓语,甚至电击干预的瞬间,对家属而言是另一种残忍。
保护患者治疗隐私的同时,也是在保护家属的心理防线。
于是,凌寒便转为日常生活的细节追问上。
不厌其烦,日日如此。
“今天是玉米排骨汤,清炒时蔬,还有一份软米饭。”
“玉米……”
凌寒刚想再问什么,桌上的内部呼叫系统忽然响起“嘀嘀”声,屏幕上显示:
07室呼叫。
沈医生目光微闪,一个念头划过。
她知道这不合规,甚至有些冒险。
但看着屏幕上女孩难掩疲惫的侧脸,再听着电话那头男人努力压抑却依旧泄露的焦虑,她做出了一个超越常规的决定。
“凌先生,你保证保持绝对安静,不出任何声音,我可以让你听听她现在的声音。”
“只是听,不能让她察觉。”
电话那头传来几乎立刻的回应:
“我保证!绝对安静!”
沈医生将手机放在桌面上,然后按下了接通键。
下一秒,一个清亮、娇蛮的女声,清晰地传了出来。
既回荡在办公室,也透过手机,传到了凌寒的耳边。
“沈静文!我要投诉你!”
是丁浅的声音。
活生生的,带着鲜活的脾气。
她完全不知道,此刻有另一个她最在乎的听众,正屏息凝神地“偷听”着。
凌寒的指节瞬间收紧,捏得手机外壳微微作响。
沈医生对着话筒:
“丁大小姐,又怎么了?”
“你这排骨汤不合格!排骨不脱骨!玉米居然不够甜!你这是糊弄病号!我要投诉你!”
“说,是不是凌寒没给你交够伙食费,你在这儿克扣我?”
沈医生配合地演戏:
“行行行,我的错。我让厨房重新给你做一份,保证排骨脱骨,玉米清甜,半小时后给你送去,这样总行了吧,丁小姐?”
“哼,这还差不多。”
丁浅像是满意了,语气忽然又一转:
“也别急,先把你自己的饭吃完再弄。我等你。再见!”
“啪嗒”,那边利落地挂断了内部通话。
手机屏幕上,通话时长还在静静跳动。
沈医生重新拿起手机。
几秒后,响起凌寒沙哑到极点的声音:
“谢谢。”
沈医生问,语气柔和了些,“听见了吧?中气十足,闹腾的很。”
“……嗯。”
凌寒应了一声:
“沈医生,辛苦了。您先吃饭,不打扰了。”
挂断电话,沈医生脸上只剩下一片深重的疲惫。
她按下内线,吩咐厨房按丁浅的要求重新准备一份玉米排骨汤,务必炖到软烂。
做完这些,她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
凌寒永远不会知道,这个在电话里生机勃勃抱怨着玉米不够甜的声音。
在一个小时前,刚刚经历了一场怎样的炼狱。
一小时前。
隔音治疗室。
空气里只有仪器规律的、冰冷的滴答声。
沈医生站在单向玻璃后,看着房间中央那张束缚床。
丁浅安静地躺在上面,手腕和脚踝被特制的软质束缚带固定,闭着眼。
“开始吧。”
助理按下了播放键。
先是几秒的电流噪音,然后——
“我们到此为止吧,丁浅。”
一个声音响起。
冰冷,疏离,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那是经过精密电脑合成的声音,用属于凌寒的磁性音色,说着最残忍的、击碎过往的话语。
“我累了。”
床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我从没爱过你。”
“你只是我人生计划外的一个……错误。”
“错误”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灵魂最脆弱的地方。
“啊——!!!”
一声嘶吼猛地从丁浅喉咙里爆发出来!
“丁浅”本格几乎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龟缩到了意识最深处、最坚硬的壳里。
束缚床上的人,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射出的是纯粹的无差别毁灭欲。
“丁深”彻底苏醒了。
“凌……寒……”嘶哑扭曲的声音,从她牙缝里挤出,带着刻骨的恨意与疯狂,“你……敢……!”
“砰!”
“砰!砰!”
床上的人开始剧烈挣扎!
特制的束缚带瞬间绷紧到极限,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她的头疯狂地左右摆动,额角青筋暴起。
“沈医生!”
“脑电波和心率飙到红色危险区!束缚带……左手腕的束缚带要撑不住了!”
一旦“她”挣脱,在这个密闭的、充满精密仪器的治疗室里,后果不堪设想。
“她”会毁掉一切,包括这具身体。
沈医生的目光死死锁住屏幕上那代表“丁深”的、疯狂跳动的红色波形。
又看了一眼代表“丁浅”的、微弱到几乎成一条直线的蓝色波形。
主人格被压制得太深了,常规干预已经无效。
她的手,悬在了控制台上那个红色的、标着“mEct(改良电休克治疗)”的按钮上方。
“电流强度,最高级。”
“医生?!”助理惊愕。
“执行命令!”沈医生厉声打断。
她不再犹豫,在“丁深”又一次用头狠狠撞向床板、左手腕束缚带发出崩裂轻响的瞬间,按下了按钮。
“滋——!!!”
高压电流通过的瞬间,“丁深”整个人像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剧烈地向上弹起!
然后,重重落下。
所有挣扎,所有嘶吼,所有令人胆寒的毁灭气息,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生命尚未离去。
沈医生缓缓松开按着按钮的手,手心一片冰凉的汗湿。
玻璃的另一边,那个纤细的身体归于死寂,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旨在剿灭副人格的“精神核爆”,从未发生。
仅仅半个小时后。
从昏迷中逐渐苏醒的丁浅,拼命地、用尽全部力气,从内部消化着那些被强行激发又强行镇压的、足以击垮任何一个健全灵魂的痛苦记忆和情绪。
然后开始苦中作乐,闹腾起来。
而丁浅也永远不知道,她这番苦中作乐的抱怨,已经跨越时空,成为了支撑另一个人的全部力量。
沈医生按了按心口。
她想,这或许也是治疗的一部分。
让那些源于爱的本能,穿透厚厚的治疗壁垒和残酷的治疗过程,重新建立联结。
这束光,无论对在深渊中挣扎的丁浅。
对在等待中煎熬的凌寒。
还是对在理性与情感间走钢丝的她自己,都同样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