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城外,清军大营。
孔有德拆开那份来自北京的六百里加急文书。
先是看到多铎即将率大军南下的消息,眉头下意识地一紧。
豫亲王的名头和那支即将到来的正白、镶白旗精锐,像一片巨大的阴影,即使还未抵达,其威势已然迫人。
他几乎能想象到多铎那桀骜而锐利的眼神扫过自己营盘时的审视意味。
紧接着,他看到了摄政王的具体指令。
没有想象中的雷霆震怒或更严苛的破城死命令,相反,措辞在肯定他“围困得力、消耗敌锐”的同时,明确指示:
“待豫亲王多铎率军抵达,合兵一处,再议破城方略。其间,孔有德部当谨守营垒,深沟高垒,锁死永州,绝其外援,疲其守军,不可浪战轻进,务保实力,以备与豫亲王会师后,雷霆一击。”
孔有德绷紧的心弦微微一松,但随即又感到一种复杂的滋味。
朝廷没有强逼他在多铎到来前冒险强攻,这是体恤他部下的伤亡和现实的艰难,也是对他“围城”策略的部分认可。
但这份“体恤”背后,何尝不是对他独自破城能力的一种隐晦判断?
将最终解决永州问题的关键,寄托在了即将到来的多铎身上。
“王爷,朝廷这是……”
身旁的心腹幕僚试探着问。
孔有德将文书轻轻放在案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硬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深沉了许多。
“朝廷的意思很明白,”
他缓缓开口,声音平稳。
“让咱们继续困着永州,等豫亲王来了,再一起收拾焦琏这块硬骨头。”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
“也好。强攻确实不智,徒增儿郎伤亡。既然朝廷让等,那咱们就等。不过……”
他目光扫过帐中诸将:
“等,不是干等。朝廷让咱们‘锁死’、‘疲敌’,这话得落到实处。
豫亲王快到了,咱们得把永州这头困兽,饿得更瘦,磨得更钝,到时候豫亲王伸手来摘果子,也能摘得轻松些,咱们脸上……也好看点。”
他心中迅速盘算。
多铎来,主攻方向、战术布置必然以多铎的意见为主,自己多半是配合。
功劳大头肯定也是多铎的。
但若是在多铎到来之前,自己能把永州守军的士气、体力、物资消耗到更低点,甚至制造出一些有利的突破口。
比如用计动摇军心,或者挖掘地道接近成功,那么在多铎发起总攻时,自己这部分“前期工作”的价值就能凸显出来,至少不算白忙一场,也能在多铎和朝廷面前证明自己并非毫无作为。
“传令各营,”
孔有德的声音变得清晰。
“第一,围困力度不减反增!各寨壕沟再加深一尺,壁垒加高三尺,了望哨增加一倍!
尤其是夜间,火把要不熄,巡逻队要不间断,连只老鼠都不能让它溜出城去!潇水方向,加派船只,日夜巡弋,彻底断绝其水路任何侥幸。”
“第二,疲敌扰敌照旧,但要更有章法。
炮队分作三班,子时、寅时、午后不定时轰击城墙,不图毁墙,只要让他们睡不安稳,时刻紧张。
多造些大的弩炮,往城里抛射劝降文书,还有……多造些文书,上面就写‘豫亲王十万大军不日即至,破城鸡犬不留,此时投降,犹可保全’之类的话,用箭射进去,用石头包着扔进去!”
“第三,清理外围不能停。多派骑兵游弋,剿灭一切可能靠近永州的明军小股部队或信使。”
他最后强调:
“都听清楚了?咱们现在的任务,就是把永州变成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一块啃起来崩牙但已经焖到酥烂的骨头。
等豫亲王到了,是红烧还是清炖,由他决定。但咱们得保证,递到豫亲王手里的,是最好下口的那一块!明白了?”
“嗻!谨遵王爷令!”众将领轰然应诺。
孔有德摆摆手让他们下去准备。
帐中恢复安静,他独自走到悬挂的地图前,目光落在永州城上,又望向北方多铎大军来的方向,眼神闪烁。
永州城内。
焦琏站在北门城头,望着城外愈发森严的清军营垒和那座始终阴魂不散的京观,面色沉静如水,但眉宇间的忧色挥之不去。
清军的炮击变得飘忽不定,这比持续猛轰更让人心神紧绷。
城中的存粮,在严格配给制度下,消耗速度得到了控制,但数字依然在无情地减少。
最令人焦虑的是,外界消息完全断绝,朝廷可有新的援兵部署?
“不能再指望不知何时能到的援军了。”
焦琏对聚集起来的将领和城中士绅代表说。
“永州能守多久,关键在我们自己!粮食,要省到骨头缝里!
从今日起,守城士卒口粮再减半成,官员士绅与民一体,开粥厂,以稀粥杂粮维持。
所有存粮,由本将军亲自派可靠之人统一掌管分配,严禁私藏、囤积、浪费!”
命令严厉,但无人反对。
生死存亡之际,些许饥馑总比城破后屠城的命运要好。
“光节流不行,还得聚力!”
焦琏继续道。
“城中青壮,凡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无重病残疾者,一律编入‘守城民壮’。
配合官军,负责运输滚木擂石、修补城墙、救治伤员、维持治安。
有匠作手艺者,集中起来,修复器械,打造简易武器。家中妇孺,则组织起来,缝补衣物、制作干粮、照顾伤员。”
他看向几位本地颇有声望的士绅:
“守城非仅军人之责,乃全城百姓存亡所系。请诸位乡贤带头,安抚民众,稽查奸细,协助维持秩序。
若有煽惑人心、动摇军心、或私通外敌者,无论何人,立斩不赦!”
焦琏的举措,将永州变成了一座高度军事化、同仇敌忾的孤岛堡垒。
饥饿与恐惧依然存在,但在严明的纪律、相对公平的待遇、以及焦琏个人威望的凝聚下,一种凝聚力正在形成。
新招募的民壮或许战技生疏,但保卫家园妻儿的意志同样坚定。
城中铁匠铺日夜炉火不熄,打造着简陋却足够致命的矛头、箭簇;妇女们拆了门板甚至衣柜,熬制着替代火油的滚烫金汁;
孩子们被组织起来传递消息、收集碎石……
焦琏不知道要守多久,但他决心,只要还有一口气,还有一粒粮,就要让永州成为扎在清军南下道路上,最顽固的那根钉子。
城外,孔有德在筹划着更严密的囚笼和未来的重击;
城内,焦琏在压榨着最后一丝潜力和人心。
而即将到来的多铎大军,则像一片迅速逼近、遮天蔽日的战争阴云,准备将这片土地,彻底卷入决定性的风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