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至公堂内,最后一份朱卷被盖上阅迄的印章。
持续三日夜的阅卷工作,终于尘埃落定。
十数名考官人人面带倦容,眼布血丝,但精神却都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与凝重交织的状态。
堂中央的长案上,整齐摆放着三摞试卷:
左侧最厚的一摞是已确定黜落者;
中间是中试者,按照初步评定的名次排列;而右侧单独隔开的一小摞,不过五六份,正是那引起最大争议、被主考官朱天麟标记为“特议”、建议“提请圣裁”的卷子。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烛烟与熬夜后特有的浑浊气息,但更浓的是一种无声的紧张。
所有人都知道,摆在那里的不仅仅是一张张纸,更是数千士子的心血、前程,或许也承载着这个朝廷一丝微弱的希望。
朱天麟缓缓起身,目光扫过众同僚,声音因疲惫而沙哑,却异常清晰:
“诸位大人辛苦了。经义以定心志,实务以察才学。三日夜劳神,终得此果。中式者凡三百六十八名。此数较往科为少,然皆经我等反复斟酌,多具实务之能,心志亦坚。”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那小摞“特议”卷上:
“至于此数卷……才学见识,确有卓异之处,然其言论思虑,或显锋锐,或涉奇诡,或过于宏大。取之弃之,关乎朝廷用人导向,亦可能影响未来格局。老夫不敢专断,已附议于后,请陛下圣心独断。”
众考官默默点头,无人提出异议。
连续的高强度评阅和激烈争论,已让他们精疲力竭,也深刻意识到这几份卷子的特殊性与潜在分量。
交给皇帝,是最稳妥,也最负责任的选择。
“拆弥封!”朱天麟肃然下令。
早已等候的官员们上前,小心翼翼地将中式卷及“特议”卷上的糊名处揭开,露出原本的墨书姓名、籍贯。揭名之时,偶有低呼:
“此卷竟是苍梧周勉?可是那位曾任钱谷师爷的老童生?”
“王介之?这名字陌生,籍贯竟是陕西西安府!流亡士子竟能高中前列?”
“快看这份‘特议’卷甲——陈端生!亦是西安府!其经义题……”
“卷乙署名为李明睿?不曾想如此狂悖策论,竟是此人所写。”
“卷丙……沈葆真?桂林本地廪生,未曾听闻有特别名声……”
一个个名字与籍贯被迅速誊录到对应的草榜之上。
地域分布之广,出身之杂,远超以往任何一次乡试甚至会试。
有广西本地屡试不第的老童生,有湖南江西流亡而来的秀才,有北方历尽艰辛南奔的生员,亦有身份模糊、似有吏员或幕僚背景者。
那几份“特议”卷的作者,更是背景各异。
天光渐亮,贡院外的街道上,已有性急的士子和家人开始在寒风中翘首等待。
而贡院之内,最后的程序正在紧张进行。
所有中试者名单及考卷要点摘要,连同那几份“特议”卷的原卷及详细阅卷争议记录,被分别装入不同的漆匣,加盖火漆封印。
朱天麟亲手捧起那只装有“特议”卷和争议记录的漆匣,对身旁一位品级较高的翰林官道:
“李大人,你我二人,即刻携此二匣,入宫面圣。其余诸位,可暂回驿馆歇息,但需待皇榜张出后,方可散去。”
“下官遵命!”
宫门初开,晨雾未散。
朱天麟与李翰林手持牙牌,疾步穿过尚显冷清的宫道,直奔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偏殿。
他们知道,皇帝此刻必然也在等待。
殿内,朱由榔果然早已起身,正对着舆图沉思,甚至连同内阁众臣也在殿内。
他们都在等阅卷的结果。
闻听阅卷已毕,主考官携结果求见,立刻宣入。
朱天麟二人行礼毕,先将那只装有正式中式名单及摘要的漆匣呈上,简单禀报了录取人数、地域分布及整体印象:
“……陛下,此次恩科,取士虽少,然务实之风显着。中式者于钱谷、兵事、边务、工程等策论,多有切近可行之见,非空谈之辈。心志经两道经义题筛选,亦多坚贞可用。”
朱由榔微微颔首,示意内侍接过漆匣,却并未立刻打开,目光落在了瞿式耜手中另一只明显更厚实的漆匣上:
“朱卿手中这匣是?”
朱天麟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
“陛下,此匣之内,乃数份尤为特殊之考卷及臣等阅卷争议实录。
其作者才学卓异,见解非凡,然其言论思虑,或锐利过甚,或格局宏大近于空想,或触及用人、边略之敏感处。
臣等不敢擅专,特将原卷及争议之处,详录呈奏,恭请陛下圣裁!”
朱由榔目光一凝,亲自起身接过漆匣。
入手颇沉。他回到御案后,示意朱天麟二人稍坐,便径直打开了漆匣。
殿内一片寂静,只余皇帝翻阅纸页的沙沙声。
他先快速浏览了那几份“特议”卷的经义题作答,眉头微挑;
接着仔细阅读其实务策论部分,速度时快时慢;最后,他拿起了那份详细的阅卷争议记录,上面清晰记载了各位考官的正反意见及朱天麟的初步处理建议。
时间一点点过去。
朱天麟和李翰林垂目静坐,心中忐忑。
他们不知道,皇帝会对这些“异类”之才,作何评判。
良久,朱由榔放下最后一张纸,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惊讶,有赞赏,有深思,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感慨。
“好,好一个‘敢言直谏、腹心相待’!”
他指着卷甲,“此子历经磨难,心志如铁,且能见吏治之弊,敢言边策之威,是柄可能伤手、亦可破敌的利剑。”
“这份‘争天下人心’之论……”
他又看向卷乙,“眼界开阔,谋略深远,虽近乎权谋,然乱世之中,人心向背确为根本。其策虽险,其心可嘉。”
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卷丙那系统宏大的“根据地”构想上,沉默更久。
“此子……有宰辅之器雏形。所思所想,已非一题一策,而是治国理政的系统方略。固然理想化,然这份格局与条理,万中无一。”
他看向朱天麟:“朱卿将难题抛给朕了。依朱卿之见,此数人,当如何安置?”
朱天麟躬身:
“陛下,此数人才具,确超侪辈。然锋芒过露者,需磨砺其性;
思虑过远者,需脚踏实地;格局过大者,需试以小事。
臣愚见,或可暂不依常例授予进士出身及实职,而由陛下特旨,召其入对,亲察其人性情见识后,委以相应之‘试用’差事。
如陈端生,可派往堵胤锡军前赞画,或入按察司学习刑名;李明睿,可入兵部或职方司参赞,专事谋略文书;
沈葆真……或可暂于户部、工部观政,了解实际钱粮工程。
待其有所表现,再行正式擢拔。如此,既可不拘一格用才,亦可控其风险,观其后效。”
朱由榔听罢,缓缓点头:
“先生老成谋国,此议甚妥。便依此办理。其余中式者,按名次赐予进士、同进士出身,尽快安排铨选,充实各衙署及前线急需之处。榜文……即刻张挂吧。”
“臣遵旨!”
晨雾尚未散尽,贡院外墙下已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经过数日焦灼的等待,几乎所有参与恩科的士子及其亲友、仆役,乃至许多关心此事的桂林百姓,都聚集于此。
人声鼎沸,却又在极度期盼中压抑着一种奇特的寂静,无数道目光死死盯着那面尚未有任何动静的高墙。
陈端生站在人群外围一处稍高的石阶上,单薄的身子在晨风中微微发颤。他不敢靠得太近,仿佛那即将张贴的皇榜是灼人的火焰。怀中,李默然那枚冰冷的私印硌在胸口,提醒着他此行的代价与意义。
他几乎不敢呼吸,脑中一片空白,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
“放榜了——!”
不知谁嘶哑地喊了一声。
人群瞬间如沸水般翻腾起来,向前涌去。
只见数名礼部吏员和军士护送着数卷巨大的黄纸,在墙壁前展开,开始张贴。
浆糊的刷子声、纸张展开的哗啦声、军士维持秩序的喝斥声、以及人群最前排骤然爆发出的惊呼、狂喜、哭泣、叹息声……交织成一片巨大的声浪,轰然撞进每个人的耳膜。
陈端生的视线瞬间模糊了,他踮起脚尖,拼命向那逐渐展开的黄榜望去。
名字密密麻麻,他从后面往前,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虚划着,掠过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同进士出身……进士出身……没有……没有……
就在他感到一阵眩晕和冰冷的绝望开始蔓延时,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黄榜最前方,那一列格外醒目的位置:
“第二名陈端生,陕西西安府。”
嗡——!
仿佛有洪钟在脑中震响,又仿佛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
周围所有的嘈杂声瞬间远去,变得模糊不清。
陈端生死死盯着那三个字,自己的名字,还有那个魂牵梦绕又痛彻心扉的籍贯“陕西西安府”。
他眨了眨眼,再看,字迹依旧清晰。
是真的……
不是梦……
他嘴唇翕动,无声地念着挚友的名字,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冲出了眼眶,顺着冰冷的脸颊滑落。
他没有像周围一些人那样狂呼跳跃,只是僵立在原地,任由泪水奔流。
不远处,爆发出另一阵激动的欢呼。
只见年近五旬的周勉,被人群簇拥着,老泪纵横。
他反复揉着眼睛,看着“二甲第七名周勉之,广西梧州府苍梧县”的字样,口中不住地念叨:
“中了……真的中了……半生胥吏,老童生……陛下……陛下真的取了实务!”
他身边几个相识的本地士子纷纷向他道贺,他却又哭又笑,几乎语无伦次,紧紧攥着旁边人的手,指甲都掐了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