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声沉沉,贡院的大门在第三日申时末(下午5点)缓缓开启。
持续三日的“桂林恩科”终于结束。
士子们从数千个狭小的号舍中鱼贯而出,人人面带倦容,步履蹒跚,但眼神却与三日前进场时大不相同。
少了几分初时的惶恐与茫然,多了几分心力交瘁后的释然,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这三日,他们不是在誊写圣人章句,而是在脑中进行了一场异常艰苦的“抗清救亡”全局推演。
陈端生随着人流挤出龙门,秋日夕阳的余晖刺得他眯起了眼。
他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眩晕,不仅仅是身体的疲惫,更是精神上的极度消耗。
三日来,他几乎调动了逃亡路上所有的见闻、对关中沦陷的反思。
与李默然曾经的讨论,乃至在桂林短暂停留时听到的零星前线消息,竭尽所能地去应答那些尖锐的题目。
写到后来,手腕酸痛,墨迹潦草,有些想法甚至来不及细细推敲,只能凭着直觉和一股悲愤之气挥洒而出。
他回头望了一眼暮色中更显肃穆的贡院,心中没有把握,只有一片空茫。
他不知道自己的那些“策论”——关于如何联络北方遗民、如何在敌后制造混乱、如何利用山区地形——
在那些很可能身居高位的考官眼中,是幼稚的狂想,还是可堪一用的拙见。
周围传来其他士子的低声议论:
“那‘铜铅急用’一题,我只想到开采,怕是浅了……”
“盐茶之利,谈何容易!触动多少人的命根子!”
“山地练兵……我倒是按戚少保《纪效新书》里变通了些,不知合用否?”
“三日!骨头都坐僵了,可脑子却比过去三年转得还多……”
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自我怀疑,但也隐隐有一丝参与了重大事务的亢奋。
他们都知道,自己答的卷子,或许真的会被送到急需人才的皇帝和枢臣案头。
周勉走在稍后,他揉了揉酸痛的腰背,脸上却带着一种异样的满足。
三日鏖战,他将半生积累的地方钱谷刑名经验、对广西山川物产的了解,倾囊倒出。
那些曾经被视作“胥吏小道”的学问,如今化为一篇篇力求扎实的策论。
他甚至凭记忆画了几幅简明的驿路、矿点草图附于卷后。
成与不成,他已尽力,且平生所学,第一次觉得如此“有用”。
贡院外,早有家人、仆役或同乡好友在焦急等候,见面自是另一番景象。
但对于像陈端生这样孤身前来、举目无亲的流亡士子,只有清冷的晚风相伴。
他紧了紧衣衫,默默汇入散去的人流,背影在长长的街巷中显得格外孤单。
因时间紧迫,程序简化,试卷被迅速收拢、糊名、誊抄。
这些承载着数千士子心血、焦虑、智慧与救国热忱的厚厚卷帙,被连夜送入指定的阅卷场所。
烛泪堆叠,更漏声声。
至公堂侧厅内,气氛愈发凝重。
淘汰了近半试卷后,桌案上剩余的朱卷依旧堆积如山。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硬仗——
评阅那占据了绝大部分分值、直接关乎“救时”的实务策论。
主考官瞿式耜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沉声道:
“诸位,经义已定其心志根底。接下来这实务六题,方是检验真才实学、能否为朝廷纾难的关键。
陛下有严旨,首重‘切实可行’,次重‘见解独到’,文采章法再次之。望诸位擦亮眼睛,沙里淘金,万勿以文章工拙论英雄。”
众考官凛然应诺,各自取卷批阅。
一时间,堂内只剩下翻阅纸页的沙沙声、偶尔的轻叹或低呼,以及笔尖划过卷面的细微声响。
随着时间推移,一份份答卷被分门别类,优劣渐显。
但同时一些答卷却引起阅卷官的争论。
一份试卷在回答第一题时,并未局限于“君仁臣忠”的泛泛之谈,而是大胆写道:
“……故今日君臣相与,非仅循常礼。陛下以复土保民为仁,则臣子当以敢言直谏、不避斧钺为义。
若战略有失、用人不当,为臣者当效魏徵之诤,而非谄媚逢迎。
至于‘君视臣如土芥’者,非独指暴君,亦指朝廷漠视忠良、赏罚不明、使志士寒心。今危亡之际,尤当以此为戒,使天下英才知朝廷乃真腹心相待,方肯效死力。”
“狂生!此乃暗讽朝政乎?!”
一位年迈的翰林侍读拍案而起,胡子都在颤抖。
“君臣大义,首在尊卑!焉能妄论君过?更将朝廷与‘土芥’相比,其心可诛!此卷当黜落,永不录用!”
“王老息怒。”
另一位较年轻的御史出言反驳。
“下官倒以为,此子所言,正是孟子‘君臣相待’精义所在!
非一味强调臣之忠,亦责君以仁。如今朝廷困守,正需集思广益、纠偏补阙。此子能指出‘赏罚不明可使志士寒心’,岂非金石之言?
若因直言而黜落,岂非自堵言路,寒了天下敢言之士的心?”
双方引经据典,争执不下。
支持者认为该生深得孟子精髓,有骨鲠之气,是乱世所需的诤臣胚子;
反对者则认为其言辞过激,有损君威,且可能隐含对当下朝局的不满,心术可疑。
朱天麟沉吟良久,最终裁定:
“此卷立意,确在孟子藩篱之内。其言虽直,其心可察。
眼下非承平之时,需非常之器。留待与其实务策论一并考量,若实务亦有可取,则此等敢言之气,或为朝廷所需。”
既未直接黜落,也未轻易拔高,留下了转圜余地。
一份试卷在回答第二题时,提出了一个颇为尖锐的观点:
“……今日言‘保民’,非独保已治之民,尤须保沦陷之民、离散之民、乃至剃发易服而心向华夏之民。
清虏以屠刀剃发,是变民之形;我大明当以仁政礼义,是复民之心。
‘用夏变夷’,变在人心向背。故军事抗清之外,当亟遣忠义之士,潜入江北,传檄文、播仁政、联义民,使沦陷之民知王师不忘,使被迫剃发者心存汉帜。
如此,‘保民’之域方广,‘攘夷’之力方厚。”
“此论……是否太过想当然?”
一位出身江南的考官皱眉。
“沦陷区腥风血雨,遣人潜入,九死一生,成效几何?且言及‘剃发者心存汉帜’,岂非暗示可容纳已剃发者?
这与‘不改衣冠,不与虏共天地’之志,是否相悖?”
另一位考官则激赏:
“不然!此子目光如炬!抗清非仅疆场之事,更是人心之争。
清虏残暴,民心岂能尽服?暗中联络,播撒火种,正合‘攻心为上’之古训!
至于剃发者……唉,苟全性命于乱世,岂尽是其罪?若能心存故国,暗助王师,岂非大善?此论务实而长远,非腐儒所能见!”
争论的焦点,在于对“民心”的定义和争取手段的理解。
保守者认为当坚守华夷大防的纯粹性,激进者则认为需以更灵活、务实的手段争取最广泛的支持。
这背后,其实是对抗清战略根本路径的潜在分歧。
诸如此类争论答卷极多,负责阅卷的一众官员只觉头大如斗。
朱天麟再次陷入沉思。
这份试卷的观点,与皇帝近来强调的“争取人心”、“瓦解敌后”的思路隐隐相合,但也确实触碰了某些士大夫心中关于“气节”的敏感神经。
“将此卷与方才那‘敢言’之卷,并标记‘特议’。”
朱天麟吩咐道。
“其经义之论,虽异于常调,然皆本于经典,发自肺腑,且紧扣时艰。
待所有实务策论评毕,综合其全卷见识心志,再行最终定夺。
陛下开此恩科,本意就在破格求才。或许,这些‘争议’之才,正是朝廷破局所需的‘异数’。”
经此争议,考官们也意识到,这次恩科选拔的,恐怕不仅仅是擅长实务的干才,更可能包括一批思想活跃、敢于突破成见、甚至带有“异端”色彩的士人。
能否接纳、如何使用这些人,不仅关乎这次科举的成败,更可能影响着南明这个政权未来的精神气质与战略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