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下旬,桂林漓江码头。
连日的阴霾被一场骤雨洗去,天空露出一角惨淡的蓝色。
漓江水面比往日浑浊不少,却映照着比往常多出数倍的帆影和喧嚣。
三余艘大小不一的运输船,艰难地靠拢在临时加固的码头上。
船帆上沾满海盐与风浪痕迹,船身多有修补,无声诉说着航路的艰险。
这些船只并非来自内陆,而是经西江溯流而上,最终抵达桂林的——
它们承载的,是朱成功自福建筹集、千里转运而来的第一批援桂物资。
码头早已戒严,广西巡抚、户部、工部、兵部的官员几乎悉数到场,更有数百军士维持秩序,搬运民夫列队等候。
空气中弥漫着江水腥气、潮霉味,以及一种混合着期盼与紧张的凝重。
“卸船——!”
随着工部官员一声令下,早已准备好的民夫和兵丁们开始紧张有序地从船舱中搬运货物。
最先抬下的是成袋的粮米。
麻袋上还带着海水的湿咸气息,但撬开一角,露出的米粮却让周围所有官员的眼睛都为之一亮——
这是实实在在的粮食!虽然部分袋子因浸水或保管不善已有霉变迹象,但绝大部分仍是救命的食粮。
“清点!快!”户部主事声音发颤。
“米粮,约一万两千石!”
“豆类,约三千石!”
…
接着是捆扎严实的布匹,多为闽粤产的葛布、麻布,亦有部分棉布、成箱的药材,尤其是金疮药所需的部分原料、五十余桶密封的火药、以及一批铁料、硫磺等军需品。
最后,还有十余箱沉甸甸的、贴着封条的银箱。
“现银,五万两整!”
开箱验看的官员高声报数,周围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
兵部尚书吕大器亲自验看了一桶火药,抓了一小撮在手中捻开,又凑近嗅了嗅,紧绷了多日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痕迹:
“成色尚可,国姓爷……实乃信人!”
尽管总数与最初的乐观估算,粮两万石、银五万两及其他,相比有折扣,且路途损耗明显,但这批物资的到来,无疑是一针效力强劲的强心剂。
它意味着东南沿海的抗清力量依然与朝廷保持联系并愿意支援,意味着朝廷在广西之外,确实还有一条虽微弱却真实的补给线。
“即刻入库!”
严起恒指挥若定,但语速极快。
“粮米分三处:城防军需仓、新兵营仓、以及预留前线转运仓!
布匹、药材移交工部、太医院统筹!火药、铁料、银两,兵部、户部共同监管,按陛下既定方略,优先用于新兵器械、赏赐及前线紧急支应!”
物资的抵达,像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却暗流汹涌的池塘,迅速在桂林城内激荡开来。
消息传到正在北校场顶着寒风监督新兵操练的陈端生等人耳中时,这些新科进士出身的军官们精神也是为之一振。
至少,答应给新兵添置部分统一号衣、改善伙食、更换些像样兵器的承诺,有了兑现的可能。
校场上,随着“朝廷粮饷到了”的消息在疲惫的新兵中小范围流传,原本有些涣散的士气,似乎也凝聚了些许。
而在靖江王府内,朱由榔仔细听取了瞿式耜和严起恒的联合奏报。
他看着那份详细的物资清单,心中一块大石略略放下,但并未完全轻松。
“朱成功不负所托,首批物资抵桂,解了燃眉之急,更稳了军心民心。”
朱由榔沉吟道。
“然损耗亦不小,且此批物资,于全局而言,仍是车薪杯水。
着拟旨,嘉奖朱成功及押运官兵,望其再接再厉,后续物资能源源接济。
同时,命户部、兵部,即刻按之前所议方案,制定此批物资的精准分配使用细则,务必速发、专用、严核,绝不容许克扣浪费!”
桂林朝廷处随着第一批物资的抵达,新兵训练如火如荼。
同一时间全州堵胤锡部。
一片背风的山谷被开辟为临时营地。
这里汇集了约四千新募之兵,成分比桂林更为复杂。
除了本地应募的青壮,更多是来自湘南溃散的明军小股部队、与清军有血仇的边民。
以及被忠贞营李过部从敌后“引导”或“裹挟”而来的零散义军、溃兵。
他们大多面带风霜,眼神中警惕与野性并存,纪律性比桂林的新兵更差,但实战经验或求生本能却可能更强。
堵胤锡深知时间紧迫,采用了更为粗砺但直接的方式。
他将这四千人打散,与李过忠贞营抽调出的数百名老兵骨干混合编成数个“游击营”。
训练不重花架子,直接从辨识旗号鼓角、小队协同、山地行军、设伏侦察、以及最基础的刀矛搏杀开始。
教官多是忠贞营中经历过野狼峪血战幸存的老兵,训练手段严厉甚至粗暴,动辄呵斥鞭笞,但所言所教皆是生死间得来的经验。
堵胤锡本人时常亲临校场,他并不干涉具体操练,只是沉默地观察。
有时,他会叫停训练,亲自向新兵讲述永州被困同袍的惨烈、清军在湖广的暴行,语气沉痛而激昂。
更多时候,他与带兵的忠贞营将领及新委任的军官商议,如何将这支成分复杂、桀骜不驯的队伍,尽快磨合成能在敌后穿插、袭扰、并能执行特定攻坚任务的“尖刀”。
“不要指望他们能如老卒般列阵而战。”
堵胤锡对麾下将领道。
“要让他们擅于利用山林,精于小队配合,敢于近身搏杀,并能听懂最简单的号令。一个月后,我要他们能跟着老兵,去捅孔有德的软肋!”
灵川,李定国部。
灵川龙骧军大营外的训练场,气氛则相对“正规”但同样紧张激烈。
李定国利用龙骧军的威名和相对优厚的条件,招募了约三千新兵,其中不乏一些原本就有武艺底子的乡勇、边军子弟、甚至慕名而来的游侠之士。
龙骧军本身训练有素,李定国将新兵完全打散,编入龙骧军各营各哨,实行“以老带新”。
训练内容系统而严格,除了基础的队列、兵器,更强调龙骧军特有的战术配合、旗语传递、以及火器的基本操作。
李定国治军极严,赏罚分明,训练场上一丝不苟。
与堵胤锡那边弥漫的悲愤与野性不同,灵川大营更注重灌输“纪律”与“荣誉”。
李定国经常对全军讲话,强调龙骧军是“陛下亲军”,承载着朝廷厚望,每战必争先,军纪必如山。
新兵们不仅学习杀人技,更被反复灌输为何而战——为复大明,为保百姓,也为龙骧军这块金字招牌。
“尔等新附,需知龙骧军不同于他部。”
李定国声如洪钟,在新兵面前巡视。
“这里,号令前进,刀山火海亦不得退!这里,功必赏,过必罚!练好本事,随我破敌立功,朝廷不吝封赏!
若是孬种,现在就可滚蛋,休要日后拖累同袍,军法不容!”
在他的威严与龙骧军整体氛围的熏陶下,这三千新兵被迅速整合进原有的军事机器,虽然战力与老兵不可同日而语,但纪律性和归属感却在快速形成。
十月底,湖广,衡州府以南官道。
原本相对平静的湘中大地,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如铁的震动所惊醒。
那不是雷声,而是无数马蹄与脚步踏碎冻土、碾过荒原汇成的死亡轰鸣。
地平线上,先是一片移动的、反射着暗沉天光的金属浪潮——
那是层层叠叠的八旗重甲骑兵与满洲步甲。
随后,是更多如林般竖起的各色旗帜:正白、镶白、正红……满洲八旗的精华,连同大量蒙古骑兵、汉军旗重兵,组成了一道望不到尽头的洪流。
大纛之下,多铎端坐于雄骏战马之上,身着华丽的织金甲胄,面庞冷峻,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前方的道路与远山。
作为清廷的豫亲王,平定江南、摧垮弘光朝廷的主帅之一,他的再次南下,标志着清廷对西南永历政权忍耐的结束,决心以泰山压顶之势,彻底铲除这最后一个明室正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