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持在第七十三天露出了它最真实的獠牙。
那天是冬至后的第一场雪。凌晨五点,我站在福瑞街总店的后院,看着雪花细密地落在熬汤的深锅盖上,瞬间融化成水珠,沿着锅壁滑落。空气冷冽,呼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灰蓝色的晨光里。钟志军比我更早到,他正用长柄勺撇去第一轮浮沫,动作精确得像钟表匠。
“火候不对。”他头也不抬地说。
我走近锅边。“食卦”境无声铺开——不需要品尝,仅从蒸汽升腾的姿态和空气中弥散的气息层次,就能感知汤的状态。今天的汤,气息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滞涩感”,像一条本应顺畅流淌的河,中途遇到了看不见的淤塞。
“水质问题?”我问。
“自来水厂昨晚检修,加了过量氯。”钟志军眉头拧成疙瘩,“我已经提前接水静置,但余氯还是影响了骨胶原的析出。这锅汤,鲜度够,但醇厚度最多到平时的七成。”
我沉默。这就是我们和“速味客”的本质区别:他们用净水设备统一处理,汤底是工业化的稳定产物;我们依赖食材和水的本真,也因此被天气、水质、甚至空气湿度所困。这是坚持的代价。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罗桐发来的数据日报,时间显示凌晨四点五十七分——他肯定又是一夜未睡。
点开附件,图表冰冷地揭示着现实:过去一周,七家门店日均客流量同比再降11.3%,客单价下降2.5元。而“速味客”在我们每家店半径一公里内的门店,线上订单量平均增长了34%。他们推出了“冬日能量站”计划,不仅外卖补贴,还在写字楼大堂设了自助取餐柜,扫码即取,全程无需等待。
更刺眼的是下面一行小字:尝试渗透‘速味客’华北区数据中心失败(第4次)。触发警报阈值,已启用备用Ip链断联。
我关掉手机,雪花落在屏幕上,迅速消融。
上午九点,二楼会议室。
暖气开得很足,但气氛比窗外飘雪的街道更冷。每个人面前都摊着数据报表,像诊断重症的病历。
高丽仙第一个发言,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速味客’的反击是系统性的。第一,他们改变了补贴策略,不再是全域无差别打折,而是通过App大数据,只对近期在我们店消费过的用户推送高额优惠券,精准挖角。”
“第二,”她切换ppt页面,显示几张照片,“他们在门店动线设计上做了调整,增加了自助点餐机,缩减了人工收银台,出餐速度平均提升了1.7分钟。针对我们‘透明厨房’的直播,他们在取餐区安装了透明玻璃,让顾客也能看到后厨——虽然只是装饰性的展示区。”
梁雷接着汇报,语速很快,透着焦虑:“我们的‘骨汤面’上市两周,初期吸引了部分价格敏感客户,但复购率很低。市场调研反馈是‘吃饱没问题,但没什么记忆点’。而‘速味客’同步推出了‘浓香骨汤面’,定价比我们低一元,汤底看起来更白更浓,还加了半个卤蛋。很多顾客觉得……更值。”
沈越难得没有抢话,他负责的线下推广遇到了硬钉子:“我跑了十六栋写字楼,想谈团餐合作。八家明确拒绝,说已经和‘速味客’签了年度协议,折扣比我们能给的低。另外五家要求我们提供食品安全生产责任险的保额要达到五千万——我们目前只保了三千万。剩下三家愿意试,但要求第一个月免费配送……我们算过,亏本。”
龙婷低着头,声音很轻:“员工士气……有点低落。丰台店有个做了三个月的服务员,昨天辞职了,去了对面。她说那边‘工资高五百,活儿还轻松些,不用老背那些服务口诀’。”
钟志军猛地把保温杯顿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们的汤,我让人买回来研究了。”他脸色铁青,“什么‘浓香骨汤’,就是以前的老汤底多加了三种增鲜剂和乳化剂。喝起来腻嗓子,回味发苦!可老百姓吃不出来!他们就认那个‘浓’字!”
楚玉推了推眼镜,翻开厚重的文件夹:“观澜华北区新任负责人陈锋,背景我深挖了。他之前在美团负责华东区外卖业务,最擅长的就是地推战和补贴战。他带来的核心团队有六个人,分别负责数据、营销、供应链、运营、财务和公关。他们内部把这个针对我们的行动称为‘融雪计划’,意思是像太阳融化积雪一样,用体量和热量让我们自然消失。”
他顿了顿,看向我:“更麻烦的是,陈锋和邹帅签了对赌协议。如果他能在一个季度内,将我们在京城市场的份额压制到10%以下,并且让‘速味客’华北区扭亏为盈,他将获得餐饮事业部总经理的职位,以及期权奖励。所以……这不是常规竞争,是生死战。”
最后轮到罗桐。他眼睛布满血丝,语气却异常冷静:“我尝试了四次,无法直接攻破他们的核心业务系统。他们的网络安全级别很高,且有明显的反追踪陷阱。不过,通过外围渗透,我确认了一件事:他们的补贴资金流,有一部分走的是关联公司的账目,可能存在税务问题。但证据链不完整,需要内部财务数据佐证。”
他调出一张复杂的资金流向图:“而且,他们现在用算法动态调整补贴额度。如果一个用户经常在我们店消费,他收到的‘速味客’优惠券面额会更高。他们在用我们的数据,打我们。”
会议室陷入漫长的沉默。
雪下得更大了,扑在玻璃窗上,簌簌作响。
钱佩玖的电话,就在这个时候打了进来。
我按下免提键,她的声音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带着江南口音特有的柔软,却字字如冰锥:
“小张,我刚看完上个月的合并报表。现金流吃紧,利润率跌破了安全线。东城店还在亏损,其他六家店的增长全部停滞。你之前说,你能解决。”
我吸了口气,看着窗外漫天飞雪:“钱总,我们需要时间。”
“时间?”钱佩玖轻轻笑了,笑声里没有温度,“陈锋不会给你时间,银行不会给你时间,市场更不会。小张,我投你,是因为我相信你能创造奇迹,不是因为你擅长‘坚持’。告诉我,你的下一步是什么?继续降价?继续开店?还是继续让人家堵在家门口打?”
会议室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高丽仙握紧了笔,梁雷脸色发白,沈越咬着嘴唇,龙婷把头埋得更低,钟志军盯着保温杯,楚玉推眼镜的手指停在半空,罗桐看着电脑屏幕,眼神放空。
我站起身,走到窗前。雪中的“速味客”招牌,红得像个警告灯。
“钱总,”我对着电话说,声音平稳,“您听过一句话吗?‘食无定味,适口者珍’。他们用标准化的‘浓香’打我们,是因为他们认为消费者只认这个。但味道的世界,从来不是非黑即白。”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说下去。”
“我们之前一直在防守,在应对。现在,该换打法了。”我转过身,目光扫过会议室里的每一张脸,“第一,停止对标他们的低价产品。我们的‘骨汤面’明天起,升级为‘匠心骨汤面’,价格回调到十五元,但分量增加,并且公开熬汤原料和流程对比图——就用钟师傅分析的,他们的添加剂清单和我们的纯食材清单。”
钟志军眼睛一亮。
“第二,高姐,启动‘冬日温情感计划’。每家店设置一个‘暖心角’,免费提供红糖姜茶、暖手宝给等位的顾客。针对外卖订单,随餐附赠一张手写感谢卡,和一个一次性自热贴,让汤送到家还是热的。成本不高,但体验差异会很大。”
高丽仙快速记录,眉头舒展了些。
“第三,梁雷、沈越,地推方向转向社区。不要再去碰那些被‘速味客’签了排他协议的写字楼了。去老旧小区,去菜市场周边,去那些他们看不上的‘低消费力’区域。和居委会合作,搞‘社区美食节’,我们出汤底和食材,居民自带碗筷来,免费品尝。我们要的是口碑,是人心。”
梁雷和沈越对视一眼,用力点头。
“第四,罗桐,线上内容全面转向‘真实’和‘对比’。邀请真正的老顾客、美食家、甚至营养师,做盲测、做成分分析、做长期跟踪体验。不要攻击对手,只展示事实。同时,启动我们的会员积分体系,积分可以兑换实实在在的东西——米面粮油,日用品,甚至孩子用的文具。我们要让顾客觉得,在我们这里消费,值,且温暖。”
罗桐手指已经在键盘上敲击起来。
“第五,”我顿了顿,“楚玉,把李菩提的所有资料,包括他那个被叫停的‘智慧餐饮中台’项目的详细情况,整理一份给我。要快。”
楚玉猛然抬头,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起来:“你要动这步棋?”
“僵局需要破局点。”我重新拿起手机,“钱总,以上是我们的调整方案。我需要您支持两件事:第一,帮我们打通几个大型社区的物业关系;第二,如果下个月现金流还是紧张,我需要一笔过桥贷款,额度不用大,三百万,期限三个月。”
电话那头,钱佩玖沉默了很久。久到能听到她那边隐约的背景音——大概是她的办公室,有打印机工作的声音。
“张,”她终于开口,声音柔和了些,“你知道我最欣赏你哪一点吗?”
“愿闻其详。”
“不是你的食卦能力,也不是你熬汤的耐心。”她说,“是你总能在最绝望的时候,找到那条最不像路的路,然后走过去。三年前在县城是这样,现在在京城也是。社区路线……很苦,很慢,但或许真的能绕开他们的主力。”
她顿了顿:“物业关系我来解决。贷款的事,我让财务总监联系你。但是张,记住,这是你最后一次‘调整’。如果三个月后,局面没有根本性扭转……”
她没有说完,但意思明确。
“我明白。”我说,“谢谢钱总。”
电话挂断。
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重新开始流动。每个人脸上依然凝重,但眼睛里有了光,那是一种被逼到悬崖边后,反而看清了脚下有哪些石头可踩的决绝之光。
“行动。”我只说了两个字。
接下来的四周,京城被严寒彻底包裹。我们像一群在雪地里拓荒的人,执行着新的、更笨重却更踏实的策略。
“匠心骨汤面”上市,配合详细的原料对比海报,放在每家店最显眼的位置。海报上,一边是我们所用的猪筒骨、老母鸡、天然香料的实物照片和采购单据,另一边是“速味客”汤底成分表里那些拗口的食品添加剂化学名称。没有贬低,只陈述事实。效果起初不明显,但慢慢有顾客开始讨论,开始对比。
社区推广比想象中更艰难。沈越带着团队,在零下十度的天气里,在老旧小区的活动室支起简易摊位。寒风从门缝里钻进来,锅里的热气都显得稀薄。来的大多是老人和孩子,他们好奇地尝一口,眼睛亮起来:“这汤,有家里的味道。”
但转化率很低。老人们很少下馆子,孩子们没有消费能力。直到我们联合社区搞了一次“为孤寡老人送暖心餐”的公益活动,事情才有了转机。龙婷带着店员,把热腾腾的麻辣烫送到几户行动不便的老人家里,陪他们聊天,帮忙打扫。消息在社区传开,很多居民开始出于支持和好奇,走进我们的店。
“暖心角”成了冬天里的一抹亮色。等位的顾客捧着一杯免费的姜茶,手里握着暖手宝,抱怨声少了,耐心多了。外卖附赠的自热贴和手写卡片,被很多白领拍照晒到社交平台,#有温度的麻辣烫# 这个话题,竟然在小范围里小火了一把。
线上内容在罗桐的操盘下,逐渐有了质的变化。他不再追求爆款流量,而是深耕细作。请来的营养师从科学角度分析骨汤的营养价值;请来的老饕细致描述不同香料的层次感;甚至请了一位书法家,在我们的手写卡片上题字,赋予了产品文化意味。虽然慢,但粉丝黏性在增强。
然而,“速味客”的反击也随之升级。他们迅速模仿了我们的“暖心角”,推出了更豪华的“暖冬驿站”,提供免费咖啡和小点心。我们的社区活动推进到哪个小区,他们的地推团队就紧随其后,发放更大额的优惠券。线上,他们加大了水军投放,攻击我们“虚假宣传”、“利用公益作秀”。
战况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胶着。
我们的客流稳住了,甚至在小幅回升,但远未达到突破的水平。成本因为社区活动和体验升级而增加,利润率依然在低位徘徊。东城店的房东正式发函,要求下个季度起租金上涨30%,否则不再续约。
僵持。双方都在咬牙,比拼谁先耗尽最后一口气。
僵持的第四十二天,楚玉把一份厚厚的档案放在我桌上。
“李菩提的所有资料,包括他那个‘智慧餐饮中台’项目的完整复盘。”楚玉说,“我看过了,项目本身有前瞻性,但严重超支,而且……里面涉及的利益输送,比我们之前知道的更复杂。邹帅当初全力支持,是因为李菩提承诺能用这个系统打通上下游,实现数据垄断。但现在项目黄了,当初许诺的回报都成了泡影,李菩提成了弃子,也成了某些人的……隐患。”
我翻开档案。里面除了文字报告,还有几份内部会议纪要的复印件,一些模糊的财务凭证照片,以及一份关键人员的通讯录。其中一页,用红笔圈出了一个名字和一行字:“李菩提与供应商‘星辉科技’的私下协议(涉及项目软硬件采购回扣,约人民币280万元)”。
“这份东西,如果送到观澜审计部,或者……某些监管部门,”楚玉声音很低,“李菩提就完了。”
“但那样也会打草惊蛇,让邹帅警觉。”我合上档案,“我们需要李菩提主动过来,带着更有价值的东西。”
“你打算怎么做?”
我没有立刻回答。走到窗边,夜色中的城市灯火璀璨,雪花还在零星飘落。“食卦”境在静默中推演。李菩提此刻的处境、心境、欲求,像一道道模糊的卦象在脑海中交织。贪婪(对财富和权力的渴望)、恐惧(对暴露和下场的害怕)、不甘(对付出与回报失衡的愤怒)、侥幸(或许还能翻盘的心理)……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指向一个清晰的“象”:他是一颗被逼到棋盘边缘的棋子,渴望有人给他一个“过河”的机会,哪怕代价是背叛曾经的棋盘。
“约他。”我说,“时间地点,让他定。告诉他,我想和他聊聊‘智慧餐饮’的未来。”
会面定在三天后,周六下午两点,朝阳公园附近的一家私人茶室。
茶室隐蔽在一栋老别墅里,需要预约才能进入。我提前半小时到,在服务生的引领下走进一个安静的包间。榻榻米,矮桌,一扇窗正对着院内覆雪的枯山水。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普洱的醇厚香气。
两点整,李菩提准时出现。
他比上次见面时更显憔悴了。西装依然昂贵合身,但肩膀处有些微塌,眼下的青黑色即使用粉底也未能完全遮盖。他脱下大衣交给服务生,在我对面坐下,动作有些僵硬。
“李总,请。”我将一杯刚沏好的茶推过去。
他端起茶杯,没有喝,只是握在手里取暖。指尖有些发白。
“张总好雅兴。”他环顾四周,“这地方,可不便宜。”
“谈重要的事,总要找个配得上的地方。”我微笑,“李总最近气色似乎不太好?”
李菩提扯了扯嘴角,那不是一个笑容:“劳张总挂心。年底了,事情多,有点累。”
“是为‘智慧餐饮中台’项目善后的事累?还是为……别的事?”我轻轻拨弄着茶盘里的茶宠,状似随意地问。
李菩提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茶水微漾。
“张总消息很灵通。”
“不算灵通,只是关心老朋友。”我放下茶夹,直视他,“我听说,那个项目停了,审计也介入了。邹总……没保你?”
这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李菩提努力维持的平静表皮。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放下茶杯,声音干涩:“保我?他现在眼里只有陈锋,只有那个见鬼的‘融雪计划’。我花了三年心血的项目,他说停就停,我的人,他说调走就调走。”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带着压抑不住的怨愤,“张总,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陈锋现在用的那套动态补贴算法,核心思路还是从我那个项目里抄的!他们一边否定我,一边偷我的东西!”
“食卦”境清晰地捕捉到他身上翻涌的“气味”:怨毒的苦涩、被窃取成果的灼痛、对邹帅背弃承诺的冰冷恨意。好,愤怒是好燃料,但还不够。
“确实可惜。”我叹了口气,“那个项目如果做成,本可以是李总职业生涯的里程碑。观澜失去的,不仅是一个项目,更是一个真正懂餐饮数字化的人才。”
李菩提猛地看向我,眼神复杂:“张总,你不用安慰我。成王败寇,我懂。你今天约我来,不是为了感慨我的失败吧?”
“当然不是。”我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我是来给你一个选择。一个不用在观澜那艘已经开始漏水的船上,等着和它一起沉没的选择。”
我从身边的公文包里,拿出两份文件,推到他面前。
第一份,依旧是修订后的“多多麻辣烫京城公司合伙人协议”。分红权提升到了3.5%,并明确标注:若李菩提带来“关键资源或信息”,可额外获得新店开拓的专项股权激励。协议最后一页,附了一份简单的财务预测,基于我们现有七家店的模型推演,他那3.5%对应的潜在年收益,被标红加粗:保守估计 120-150 万元\/年。
第二份,是一份楚玉精心整理的“观澜集团餐饮板块潜在风险摘要(内部研判版)”。其中用刺眼的黄色高亮了几行字:
· “集团对华北区持续输血式补贴已近财务容忍极限,据传董事会分歧加大。”
· “陈锋对赌协议激进,为达标可能涉嫌财务数据修饰,审计风险高企。”
· “‘智慧餐饮中台’项目烂尾,前期数千万投入恐成坏账,亟需责任人背锅。当前第一顺位:李菩提。”
· “邹帅近期频繁接触国际餐饮品牌,疑似为观澜餐饮板块寻找整体出售或打包融资可能,原有团队面临清洗。”
李菩提死死盯着第二份文件,尤其是最后两行。他的脸色从苍白转向涨红,又变为铁青。手指捏着纸张边缘,用力到指节发白,纸张发出轻微的嘶啦声。
“这些东西……你从哪里……”他声音嘶哑。
“我有我的渠道。”我平静地说,“李总可以验证。但我想,以你在观澜这么多年的经验和人脉,哪些是烟雾弹,哪些是即将落下的铡刀,你心里应该有数。”
他沉默了。包间里只有茶水在电炉上轻微的沸腾声,以及他粗重的呼吸。窗外的雪又下大了些,落在枯山水的石头上,寂然无声。
“食卦”境全力运转。我在他翻腾的气息中,仔细分辨着那最关键的一道“味”——决定性的摇摆。恐惧和侥幸在激烈搏杀,对现状的不甘和对未知的恐惧在彼此撕扯。他需要最后一推,一个让他觉得“别无选择,且选择这边更安全”的理由。
我缓缓从内袋里取出一个薄薄的透明文件袋,放在那两份文件之上。文件袋里,只有一张清晰的照片复印件——是那份楚玉档案里,关于他与“星辉科技”私下协议的摘要,关键部分打了马赛克,但足以让他认出是什么。
李菩提的目光落在照片上,瞳孔骤然收缩。整个人像被瞬间抽走了力气,肩膀垮了下去,靠在身后的垫子上。他闭上眼睛,良久,才重新睁开,眼里只剩下疲惫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你想要什么?”他问,声音彻底平静下来,那是放弃所有伪装后的平静。
“三样东西。”我竖起三根手指,“第一,观澜餐饮板块过去三年真实的、未经修饰的财务报表和审计底稿,特别是华北区的。第二,陈锋‘融雪计划’的全部细节、预算、对赌条款,以及他们目前可能存在的违规操作证据。第三——”
我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我要你暂时留在观澜,但成为我的眼睛和耳朵。在关键时刻,按照我的需要,传递信息,或者……推动一些事情的发生。”
李菩提惨然一笑:“张总,你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还想让我帮你挖柴。”
“不。”我摇头,“我是给你一个跳出火坑,并且反过来掌控火势的机会。观澜这条船要沉了,你是想在船上跟着淹死,还是跳上另一条船,甚至……有机会看着它沉?”我指了指那份合伙人协议,“这条船或许小,但足够坚实,而且,船上有你的位置。实实在在的位置,和干干净净的钱。”
“邹帅那里……”
“你以为邹帅现在还会真心保你吗?”我打断他,语气冰冷,“李总,我们都是成年人。职场的情义,在利益和风险面前,薄如蝉翼。他现在需要用你去平账、去背锅。等他榨干你最后一点价值,你就是弃子。而我这里,”我点了点协议,“给你的,是合作者的身份,是长远的利益绑定。选哪边,你心里其实很清楚。”
长时间的寂静。
李菩提伸出手,颤抖着,拿起了那份合伙人协议。他看得很慢,很仔细,每一个条款,每一个数字。然后,他拿起了笔。
笔尖悬在签名处,久久未落。
“我需要保证。”他抬头,眼神锐利如刀,“不是钱的保证,是安全的保证。我给你的东西,一旦泄露,我死无葬身之地。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能护得住,或者说,你不会过河拆桥?”
我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就凭,我的敌人是邹帅。就凭,我和他之间,只能有一个站着。你帮我扳倒他,你就是我最需要稳住的人之一。我张xx或许不是好人,睚眦必报,但我对自己人,有一个原则:论功行赏,恩怨分明。你赌上的,是你的前程和自由。我押上的,是我三年忍辱负重、从零杀回京城的一切。我的赌注,不比你小。”
这句话,击碎了他最后的犹豫。
李菩提深吸一口气,笔尖落下,在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字迹有些歪斜,但清晰有力。
签完字,他像虚脱了一样,靠在椅背上,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第一份‘礼物’。”他声音沙哑,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公文包夹层里,取出一个银色U盘,推过来,“这是‘智慧餐饮中台’项目的原始需求文档、技术架构图、以及……邹帅当初签字批准超支采购的会议纪要扫描件。里面有些东西,很有趣,关于资金流向的。”
我接过U盘,冰冷,沉重。
“财务报表和审计底稿,我需要时间,有些在档案室,有些在财务总监的加密电脑里。”李菩提继续说,“陈锋那边的具体细节,他防我很严,但我可以想办法从他助理那里套。给我两周。”
“可以。”我将U盘收起,“联系方式,还是通过楚玉。他会给你一部安全的手机。”
李菩提点点头,站起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他停住,没有回头。
“张总,当年在观澜,你意气风发,眼里只有你的‘食卦’和宏图大业,我们这些人,你或许都没正眼看过。”他声音很低,“没想到,最后拉我一把的,会是你。”
“李总,”我也站起身,“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今天,我们的利益一致了。”
他苦笑一声,拉开门,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我重新坐下,看着窗外愈下愈大的雪。
包间里茶香依旧,但空气里似乎多了一丝铁锈般的、危险的气息。
罗桐的黑客技术没能打开的缺口,我用人心和利益,撬开了一道缝。
第一枚楔子,已经钉了进去。
接下来的,就是等待,以及小心翼翼地,将它敲得更深,直到整面墙的结构,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我端起那杯已经凉透的茶,一饮而尽。苦涩,但回甘凛冽。
战争,才刚刚进入真正的腹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