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虚无,并非黑暗,而是连“黑暗”这个概念都未曾诞生的“无”。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方向,没有时间流逝的实感。只有一片纯粹的、令人灵魂冻结的“空”。
然后,是混乱。
狂暴的、毫无规律可言的空间乱流,如同无形巨兽的胃液,撕扯、挤压、溶解着一切闯入者。破碎的规则碎片如同锋利的玻璃碴,在虚空中胡乱飞射。扭曲的能量涡流时而将物质拉伸成细丝,时而将其压缩成奇点。色彩在这里失去意义,感知在这里彻底错乱。
这便是“第柒观测站”携带着它的囚徒与闯入者们,一头撞入的“深层空间乱流”的真实景象。那惊天动地的爆炸与光芒,不过是物质宇宙规则崩断时最后的回响,当一切坠入这片连规则都暧昧不明的混沌,便只剩下无声的湮灭与……随波逐流。
观测站那庞大坚固的躯体,在这片乱流中如同一片脆弱的落叶。外层的装甲板、能量缓冲层、结构骨架,如同被投入强酸中的金属,迅速扭曲、溶解、剥离。内部的通道、舱室、设备,在剧烈的空间畸变下崩塌、挤压、错位。那由狱卒AI最后能量加固的封印之网,在脱离物质宇宙锚点的瞬间便已黯淡如灰,下方传来的“默言者”的咆哮与挣扎,似乎也在这片绝对的混乱中变得模糊、遥远,却又如影随形,如同附骨之疽的低语,渗入空间的每一个褶皱。
青思渊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只来得及将最后的心象之力——冥河的沉寂与混沌灰气的狂暴——化作一层稀薄但坚韧的“壳”,勉强包裹住身边最近的三个同伴。然后,便是无尽的坠落、翻滚、撕扯,以及意识被混沌粗暴地搅拌、碾磨的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一丝微弱的、冰冷的“触感”,将青思渊从意识的混沌深渊中拉回。
不是视觉,不是听觉,甚至不是明确的心象感知。
而是一种……“存在”的确认。
他“感觉”到自己还在。
身体……似乎还在,尽管每一寸骨骼、肌肉、内脏都传来仿佛被拆散重组的剧痛与麻木。心象……冥河几乎干涸,混沌灰气稀薄如烟,但核心还在缓慢地、艰难地搏动。那枚已经化为纯粹灰黑色的“钥匙”,依旧紧紧握在右手掌心,传来一种与这片混乱空间格格不入的、冰冷的“锚定感”。
他尝试睁开眼睛。
眼皮沉重得如同铅闸。视野里先是一片模糊的、不断流动的、无法形容颜色的混沌背景。然后,渐渐聚焦。
他看到了……残骸。
巨大的、扭曲的、仿佛被巨人随意揉捏后丢弃的金属与晶体残骸,在虚空中缓慢地翻滚、漂浮。那是“第柒观测站”的遗骸。它们有些还保持着相对完整的结构轮廓,有些则已经分解成难以辨认的碎片。一些残骸表面,还偶尔会迸发出最后一丝能量火花,随即迅速被周围的混沌吞噬。
他正躺(或者说漂浮)在一块相对平坦、约有十几平方米大小的暗蓝色晶体平台上。平台本身也是观测站残骸的一部分,边缘参差不齐,表面布满了裂纹和熔融的痕迹。平台在虚空中以一种不稳定的方式微微旋转、漂移。
缃珩就倒在他身边不远处,脸朝下趴在平台上,一动不动,那身黑色战斗服破损严重,后背有一大片焦黑的灼伤痕迹。他手中的“碎璃咏叹”滚落在一边,翠绿的光芒黯淡得几乎看不见。
石心庞大的身躯半倚在一块凸起的、扭曲的金属结构上,岩甲几乎完全剥落,露出下面血肉模糊、多处骨折的身体。他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得几乎停止,仅存的右臂无力地垂落。
鸦……青思渊转动僵硬的脖颈,艰难地寻找。最终在平台另一侧边缘,看到了那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鸦蜷缩在一个相对凹陷的角落里,背对着这边,身体微微颤抖,不知是昏迷中的痉挛还是伤痛。他身上的战术服同样破烂,背部新包扎的伤口显然已经崩裂,暗色的血迹在虚空中凝成诡异的球状,漂浮在他身体周围。
还活着。
都还活着。
青思渊心中微微一松,随即被更沉重的疲惫与剧痛淹没。他尝试调动一丝混沌灰气,想要探查同伴的具体状况,但心象深处传来的撕裂感让他险些再次晕厥。只能勉强维持着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这片死寂的虚空中飘摇。
这里……是哪里?
显然已经远离了物质宇宙,远离了归墟城,远离了星辉观测者的直接威胁。但也远离了一切熟悉的坐标与规则。这里是深层空间的乱流区,是连高维存在都可能迷失的绝地。
他们还活着,简直是个奇迹。但活下来之后呢?没有补给,没有方向,身受重伤,心象枯竭,漂浮在一片连时间都失去意义的虚无废墟之中……
等待他们的,似乎只是比瞬间死亡更加漫长的、绝望的消亡。
就在这时——
嗡……
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震动,从他右手掌心传来。
是那枚灰黑色的钥匙。
它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开始自主地、轻微地震颤,表面流淌起一层几乎看不见的、暗哑的微光。与此同时,青思渊心象深处,那两段早已沉寂的“信息尘埃”,也再次被引动,发出微弱的共鸣。
共鸣指向的方向……并非某个具体的方位,而是他身下的这块晶体平台本身?
青思渊艰难地抬起握着钥匙的右手,将钥匙的尖端,轻轻抵在平台光滑但布满裂纹的表面。
嗡……!
共鸣瞬间加强!
钥匙的震颤传递到平台上,平台表面的裂纹中,竟然也开始流淌起极其细微的、与钥匙同源的灰黑色光泽!这些光泽沿着裂纹蔓延、交织,仿佛在唤醒这残骸中沉睡的某种……“记录”?
一段残缺的、扭曲的、仿佛信号极差的全息影像,突兀地在平台上方约半米处的虚空中投射出来!
影像极其模糊,布满雪花和扭曲的线条,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些轮廓。
那似乎是一个……控制台?
风格与“第柒观测站”类似,但更加古老、简洁。控制台前,坐着一个身影。身影的细节完全无法看清,只能看出大致的人形轮廓,穿着某种类似长袍的服饰。
身影似乎在进行着某种操作。他的手指(?)在控制台上快速移动,调出复杂的星图和数据流。星图的背景……并非熟悉的宇宙星空,而是一片更加混沌、充满暗流和裂隙的虚空景象——与青思渊他们此刻所处的环境,惊人地相似!
紧接着,影像切换。变成了一幅更加抽象的画面:七种颜色的光点,以某种规律排列,中间是一个模糊的、钥匙状的符号。下方,是一行行飞快滚动的、无法辨认的古老文字。
然后,影像剧烈晃动,仿佛受到了强烈的冲击。那个身影猛地站起,回头看向影像之外,似乎在怒吼或下达什么指令。控制室的灯光疯狂闪烁,警报红光旋转。
最后,影像定格在了一幅画面上:那个身影伸出一只手,手中握着一枚……与青思渊手中这枚极其相似的、灰黑色的钥匙状物体。他将钥匙,狠狠插入了控制台中央的一个孔洞中。
影像到此,戛然而止,化作一片混乱的光点,消散在虚空中。
灰黑色钥匙的震颤和平台裂纹中的微光也随之平息。
青思渊躺在冰冷的平台上,绯红的眼眸盯着钥匙消失的上方虚空,心脏在死寂中沉重地跳动。
这段残缺的“记录”……
是这座观测站前身的“记忆”?还是某个更早的“持钥者”留下的信息?
那个身影……是谁?他在操作什么?那七色光点和钥匙符号又代表什么?他最后插入钥匙……启动了类似他们刚才经历的“弹射”或“自毁”程序?
最关键的是……这段记录被唤醒,意味着什么?
这把钥匙,这座观测站的残骸……在这片深层空间的乱流中,是否还“记得”某个……“目的地”?
或者,存在着某种……能够让他们在这片绝境中,暂时存活的“设施”?
希望的火苗,如同这虚空中最微弱的星光,在青思渊心中悄然燃起。
但首先,他必须恢复行动能力。
他闭上眼,不再试图调动那些近乎枯竭的高阶力量,而是将意识沉入身体最基本的层面。冥河水母的生命本源虽然沉寂,但作为高等存在的根基还在。他开始以最原始、最缓慢的方式,引导着体内残存的、稀薄的生命能量,去滋养受损最轻的器官和组织,去刺激神经末梢,去尝试重新建立对身体的控制。
这个过程缓慢而痛苦,如同在冰冷的沙漠中挖掘最后的水滴。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计量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几小时。青思渊终于感觉手指能够轻微地活动。他一点点积蓄着力量,试图撑起身体。
就在这时——
“咳……咳咳……”
一阵微弱但清晰的咳嗽声,从旁边传来。
缃珩。
青思渊立刻停止动作,艰难地转过头。
只见缃珩的身体动了动,然后,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用双臂支撑着,将自己从平台表面“拔”了起来。他跪趴在平台上,低着头,剧烈地咳嗽着,每一声咳嗽都牵动背后的伤口,让他疼得全身痉挛,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
但他活过来了。而且,意识清醒。
“……老……板?”缃珩咳嗽稍歇,抬起头,翠绿的眼眸在虚空中茫然地搜寻,最终落在了青思渊身上。那双眼眸里没有了往日的光彩,只剩下疲惫、痛苦和一丝劫后余生的恍惚。
“嗯。”青思渊应了一声,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缃珩似乎想挤出一个笑容,但嘴角刚刚牵动,就因疼痛而扭曲。他看了看周围死寂的虚空和漂浮的残骸,又看了看重伤昏迷的石心和鸦,眼神黯淡下去。“我们……这是在哪?”
“深层空间……乱流。”青思渊简短回答,试图节约每一分力气,“观测站……炸了。我们……被抛出来了。”
缃珩沉默了几秒,消化着这个信息。然后,他咬紧牙关,开始尝试调动体内残存的心火。微弱的翠绿色光芒在他掌心亮起,虽然不及全盛时期的百分之一,却带着顽强的生机。他将这微弱的光芒按在自己胸腹之间,显然是内脏受到了冲击。光芒渗入,他的脸色似乎好看了极其细微的一分。
“石心……鸦……”缃珩看向另外两个同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担忧。
“还活着。”青思渊说,“但……伤很重。”
缃珩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只是更加专注地催动那微弱的心火,先为自己稳定最致命的伤势,然后才能去帮助他人。
青思渊也重新闭上眼睛,继续那缓慢而痛苦的自我修复。
虚空死寂,只有残骸偶尔碰撞发出的、空洞而遥远的闷响,以及两人压抑的喘息和痛哼。
又不知过了多久。
石心那边传来一声极其低沉的、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呻吟。他庞大的身躯动了动,试图抬起右臂,但剧痛让他立刻放弃,只是睁开了眼睛。那只仅存的右眼里,充满了血丝和痛苦,但眼神依旧沉稳如山。他看了看周围,又看了看正在艰难自我治疗的青思渊和缃珩,似乎明白了处境。他没有尝试说话,也没有乱动,只是开始以一种独特的方式——仿佛与身下这块残骸平台本身进行着某种极其微弱的共振——来调动他大地意志的残留,极其缓慢地稳固着自己濒临崩溃的身体结构。
最后是鸦。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在某一刻,他蜷缩的身体忽然停止了颤抖。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械般,一点点撑起身体,坐了起来。他的动作很稳,但每一个细微的移动都显得异常艰难。他背对着众人,低头检查着自己身上的伤口,从破烂的战术服里摸出仅存的、几乎空了的急救喷雾和止血凝胶,沉默地处理着。他的侧脸在虚空的背景映衬下,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但下颌线条紧绷,眼神锐利如初,仿佛伤痛与绝境都无法真正击垮这具如同影子铸就的身体。
四个人。
四个重伤垂死、心象枯竭、迷失于深层空间乱流的幸存者。
在这片连时间都失去意义的虚无中,凭借着各自顽强的求生意志与生命本源,艰难地维系着那一点微弱的生机。
没有言语,没有交流。
只有沉默的喘息,压抑的痛楚,和对这片无尽虚空最深沉的警惕。
青思渊再次尝试活动手指,这一次,他感觉力量恢复了一丝。他艰难地抬起右手,再次将灰黑色的钥匙,抵在了平台表面。
钥匙再次发出微弱的震颤和共鸣。
平台裂纹中的灰黑色微光再次亮起。
但这一次,没有全息影像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微弱的、却异常清晰的“牵引感”。
仿佛这把钥匙,与这片残骸平台之间,建立起了某种更深层的链接。而通过这种链接,青思渊能模糊地感觉到……在这片看似无序漂浮的残骸群的深处,某个相对“完整”或“特殊”的结构内部,似乎……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规律性的能量脉动?
不是“默言者”那充满恶意的咆哮。
也不是星辉观测者冰冷的规则扫描。
更像是……某种维持性的、低功耗的……“维生”或“导航”系统?
在观测站主体自毁、大部分结构崩解的现在,依然还在……苟延残喘地运行着?
青思渊绯红的眼眸微微亮起。
他看向刚刚勉强坐起、正在处理伤口的鸦,又看向正用微弱心火稳定伤势的缃珩,最后看向沉默稳固自身的石心。
他用尽力气,嘶哑地开口,声音在这片虚无中,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
“找到……一个……可能……有活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