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尔·丹带来的消息像最后一记丧钟，敲碎了“精卫”号团队心中残存的任何幻想。
四十八个标准时。这是“庇护所”核心理论上还能维持不崩溃的最后时限。而绿洲理事会，那些掌握着数十万人生死大权的人们，已经准备启动铁腕的“最终预案”。
“灰烬守卫者”最终预案的内容是什么，丹没有明说，但所有人都能猜到——那必然涉及对“精卫”号技术的强制接管，甚至可能包括将团队作为“不稳定因素”控制或清除。在文明存续的绝望面前，任何伦理与道义都可能被抛弃。
主控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塔兰体内的晶体微微震颤，发出悲鸣般的低频共鸣。瓦奥莱特科学官的手指在控制台上无意识地敲击，眼神却已飘向远方。其他成员或沉默，或交换着绝望的眼神。
唯有林云，她的背脊依旧挺直如舰桥的主梁。她看向全息星图上那个刚刚被标记出来的坐标——模糊、遥远、充满未知，却也是黑暗深渊中唯一闪烁的微光。
“四十八小时，”她的声音打破了死寂，“足够我们做最后的选择。”
她调出两个并排的窗口。左边是“庇护所”核心不断恶化的应力曲线和力场衰减模拟，红色警报如同垂死巨人的心跳，越来越急促。右边是那个代表着“哨兵绿洲”可能位置的坐标区域，以及基于信标数据初步规划的航线——一条需要利用残存星门网络、在“净化者”巡逻的缝隙中穿行的危险之路。
“留在这里，我们最好的结局是被‘灰烬守卫者’控制，最坏是和绿洲一同陪葬。而核心崩溃，很可能引发连锁反应，包括星门网络的进一步不稳定。”林云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前往‘哨兵绿洲’，前路未知，危险重重，但至少……这是一条主动的路。那里可能什么都没有，可能是个陷阱，但也可能，有我们需要的答案，甚至是……新的家园。”
“我们没有时间犹豫，也没有资源两线作战。必须选择。”
选择其实早已做出。从他们决定向星门投放信标的那一刻起，退路就已在身后燃烧。
“规划航线，”林云下令，“全舰进入‘远航’准备状态。我们要在二十小时内完成所有必要补给和系统检测。‘伏羲-子’，我需要你计算出利用星门网络抵达目标坐标的最优路径，同时评估每一段路径被‘净化者’侦测或拦截的风险。”
“指令确认。正在调用星门网络拓扑数据、‘净化者’巡逻模式分析、以及本舰隐匿性能参数。”伏羲-子的合成音平稳响起，庞大的计算任务开始分配。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精卫”号如同上紧发条的精密钟表，每一个齿轮都开始高速运转。对外，他们以“需要集中资源尝试最终稳定方案”为由，请求绿洲提供额外的能量晶核和一些稀有材料——这些既是补给，也是障眼法。对内，所有系统进行战前深度检查，“薪火”引擎的核心部件被再次校准，生物晶体阵列的共鸣稳定性被调整到最佳状态。
航线规划是最艰难的部分。那个坐标区域虽然已经缩小到0.5光年误差半径，但在星际尺度上依然是一片巨大的、需要探索的虚空。他们必须依靠残存的星门网络进行几次关键跳跃，以节省时间和能量。然而，每一个星门节点都可能被监视，甚至埋伏。
瓦奥莱特和导航团队在“伏羲-子”生成的多条备选航线中反复权衡，试图在速度、隐蔽性和路径可靠性之间找到最佳平衡点。每一条航线都像是走在锈蚀的钢丝上，下方是名为“净化者”的深渊。
“不行，第三节点附近的‘净化者’活动频率在过去七十二小时提升了百分之三十，风险过高。”
“第五备选路径需要穿越一片引力异常区，虽然能避开常规巡逻，但可能导致跃迁精度严重下降，我们负担不起偏离坐标的代价。”
“或许可以考虑利用这个小型中转锚点，但它已经三百年没有能量活动记录，启动成功率……”
讨论陷入僵局。每个方案都有难以承受的缺陷。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悬浮在控制台旁、闭目感应着体内“密钥”碎片与星图坐标的塔兰，忽然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没有看向全息星图上的任何一条预定航线，而是投向了舰桥深处——那里是“精卫”号生物晶体龙骨贯穿的核心区域。
几乎同时，一阵低沉、和谐却充满力量的嗡鸣，从舰体深处传来。那不是机械的震动，而是一种仿佛生命脉动般的共鸣。主控室的地板微微发光，那是镶嵌在结构中的生物晶体脉络被激活的迹象。
“龙骨……在共鸣？”瓦奥莱特惊讶地调出舰体结构监测数据。
数据显示，“精卫”号的生物晶体龙骨正自发地产生一种复杂、多层次的能量共振。这种共振并非针对舰内某个系统，而是……仿佛在与外部某个遥远的存在进行着无形的“对话”。
“伏羲-子，分析共鸣的频率和指向！”林云立刻命令。
全息星图被迅速刷新。代表龙骨共鸣的能量波纹被可视化，它们并非无序扩散，而是凝聚成一道纤细却清晰的能量“弦”，从“精卫”号当前位置延伸出去，穿越复杂的星图背景，无视了那些被计算出的备选航线，笔直地指向了“哨兵绿洲”坐标区域中一个非常具体的、未被任何信标数据重点标记的位置！
那个点，位于坐标区域的边缘，靠近一片理论上的星际尘埃云。
“共鸣指向明确，”伏羲-子报告，声音中罕见地带着一丝数据无法完全解释的波动，“其频率模式与记录的星门网络基础谐振谱有百分之九十二的吻合度，但更……古老，更本质。生物晶体龙骨似乎……在识别一条路径，或者一个入口。”
塔兰飘近全息星图，凝视着那个被共鸣“弦”精确点亮的点位，紫色的眼眸中光芒流转：“‘起源之厅’的某些关键设施，会与特定的‘密钥’或同源技术产生深层共鸣，作为最隐秘的导航信标。难道……‘哨兵绿洲’的入口或核心区域，就隐藏在那里？我们的龙骨，因为融合了‘密钥’碎片和‘起源之厅’的生物晶体技术，所以在主动为我们指引？”
这个可能性让所有人精神一振。
如果生物晶体龙骨的共鸣真的指向一条隐秘、安全的路径，那将是他们绝处逢生的最大希望。但这也带来了新的疑问：为什么是那里？那条路径真的安全吗？还是说，这共鸣本身，就是“哨兵绿洲”（或其陷阱）吸引特定目标的诱饵？
“没有时间验证了，”林云看着舰桥计时器上不断减少的数字，以及代表绿洲理事会紧急会议状态闪烁的警示灯，做出了决断，“将龙骨共鸣指向的坐标设为最终目的地。调整航线，优先确保我们能抵达那个具体点位。即使那是陷阱，我们也必须闯一闯。”
“精卫”号的航向被最终确定。一条大胆、依赖龙骨共鸣指引、部分偏离传统星门网络的航线被输入导航核心。引擎开始预热，隐匿系统进入最高戒备状态。
希望如同一簇在狂风中摇曳的微光，微弱，却固执地不肯熄灭。他们将要依靠这缕微光，驶向深空，驶向未知，驶向可能的新生，亦或是最终的终结。
那道从绿洲方向爆发的闪光，如同垂死恒星最后的叹息，在“精卫”号的远程传感器阵列上刻下一道惨白而短暂的疤痕。紧随其后的不是爆炸的轰鸣——真空无法传播声音——而是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的能量乱流和引力扰动。
“能量读数峰值……无法测量！超出传感器上限！”监测员的惊呼中带着一丝颤抖。
主控室内，全息星图剧烈波动，代表绿洲空间站及其周边区域的信号光点疯狂闪烁，随后，其中几个关键的、代表着主要居住穹顶和核心工业区的光点，骤然黯淡下去，变为不祥的红色故障标记。
“是定向聚变冲击……还是更糟？”瓦奥莱特脸色煞白，手指在控制台上飞速操作，试图从被干扰的数据流中分析出更多信息，“能量特征高度集中，引爆点在……‘庇护所’核心井区附近！”
塔兰的身体猛地一颤，体内的晶体发出尖锐的共鸣，仿佛感受到了远方同源造物遭受的剧烈痛苦和毁灭。“他们……他们引爆了什么？是核心失控？还是……”
“是‘灰烬守卫者’的最终预案，”林云的声音冰冷，穿透了舰桥上的嘈杂。她的目光锁定在另一组数据上——那道闪光爆发前瞬间，绿洲内部通讯频道的异常加密指令流，以及几个特定能量节点（包括铁腕直属部队的驻扎区）的同步激活信号。“他们在我们离开后，提前启动了某种……激进方案。目标很可能是强行稳定核心，或者……销毁可能引发灾难性连锁反应的关键部件。”
而结果，显然是灾难性的。绿洲方向传来的后续数据碎片显示，不止一处发生剧烈爆炸和能量泄露，空间站结构完整性正在迅速恶化，生命维持系统的报警如同垂死的哀鸣，响彻在还能接收到的公共频道片段中。
数十万人的避难所，正在他们身后加速崩塌。
与此同时，那个死亡星系节点方向，代表“净化者”的能量签名，在绿洲闪光爆发的瞬间，如同被惊醒的猛兽，骤然改变了原本有些漫无目的的徘徊姿态。它转向的速度快得惊人，庞大的能量输出甚至扰动了那片空域的引力背景。它没有立刻扑向绿洲——或许那里已成定局的毁灭不值得它亲自前往——而是将它的“注意力”，或者说，它的高精度扫描波束，猛然投向了刚刚脱离绿洲轨道、尚未完全进入隐匿状态的“精卫”号！
“被锁定了！高能级扫描波束！它发现我们了！”传感器操作员的声音因极度紧张而变调。
“怎么可能这么快？我们的隐匿系统是最高……”瓦奥莱特的话戛然而止。他看向全息星图上那条他们刚刚脱离的轨迹，又看向绿洲方向尚未完全平息的能量风暴和泄露的电磁辐射。“是那道闪光……和我们的逃脱轨迹！强烈的能量爆发干扰了周边空域的常规背景辐射，我们的隐匿场在那种突发干扰下产生了短暂的不规则波动，就像黑夜里的萤火虫突然被探照灯扫过……它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异常！”
“净化者”对于任何“异常”都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和迅捷反应。
“引擎动力提升至紧急规避模式！全舰做好抗冲击准备！”林云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压下了所有震惊与悲怆。身后的灾难已成事实，眼前的危机迫在眉睫。“伏羲-子，重新计算跃迁方案！目标不变，但启动时间必须提前！我们需要在它完全锁定并进入有效射程前，进入跃迁通道！”
“警告：目标‘净化者’舰船正在释放一种未知的大范围能量场，”伏羲-子急促的报告声响起，“该能量场正以超光速扩散，并非直接攻击，其主要效应是扰乱局部空间的微观稳定性和量子真空涨落……是跃迁干扰场！它在试图锁死这片空域，阻止任何超光速逃脱手段！”
“净化者”不仅拥有毁灭性的武力，更有禁锢猎物的枷锁。
“精卫”号的引擎发出全力输出的低沉咆哮，舰体在虚空中划出一道尖锐的折线，试图拉开距离并寻找干扰场的薄弱点。但“净化者”的速度和能量等级都远超他们，彼此间的距离仍在被稳定地、无情地缩短。屏幕上，代表“净化者”的光点如同索命的倒计时，闪烁着逼近。
“干扰场强度持续上升，常规跃迁算法失效概率已达百分之九十八，”伏羲-子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内容令人绝望，“需要新的路径或……更强大的跃迁驱动能量。”
“更强大的能量……”瓦奥莱特猛地看向林云，又看向舰体深处，“生物晶体龙骨的共鸣！它指向的路径！如果那共鸣不只是导航信标，而是……一条预设的、更稳定的‘通道’呢？也许那条路径能部分抵消或绕过这种空间干扰？”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毫无根据的猜想。但绝境之中，任何稻草都必须抓住。
“塔兰！”林云的目光转向年轻的灵能追寻者，“你能感应到龙骨共鸣的指向吗？不仅仅是坐标，还有……‘通道’的感觉？频率？任何细节！”
塔兰早已闭上双眼，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全身心地沉浸在与龙骨以及体内“密钥”碎片的深度共鸣中。外界迫近的死亡威胁和绿洲毁灭的悲怆，如同暴风般冲击着他的意识，但他强迫自己专注于那缕微弱的、却无比坚韧的共鸣之“弦”。
“我……我能感觉到……”他的声音带着精神高度集中的颤音，“共鸣指向的……不只是空间坐标……那里……空间结构不一样……更‘薄’？或者……有条‘缝隙’？龙骨的能量……想带着我们……‘挤’过去……”
“挤过去？”林云眼神一凝，“伏羲-子，将龙骨共鸣的完整频谱数据输入导航和跃迁引擎！尝试逆向解析，看能否匹配出一种非常规的跃迁模式或空间切入算法！”
“正在注入数据……分析中……”伏羲-子沉默了短短几秒，这短短几秒内，“净化者”又逼近了数千公里，其释放的干扰场已经开始影响“精卫”号的常规动力系统，舰体表面泛起不正常的能量涟漪。“解析完成百分之四十……发现异常匹配！龙骨共鸣频谱与一种理论上的‘谐振滑流’跃迁模式有部分吻合！该模式利用特定空间结构的自然谐振，如同顺流而下，对空间稳定性的依赖度较低，但需要极其精确的‘切入点’和强大的引导能量！”
“切入点就是共鸣指向的坐标！引导能量……”林云看向瓦奥莱特。
“超载‘薪火’引擎和生物晶体阵列，将所有可用能量集中到龙骨，强化共鸣，作为引导！”瓦奥莱特几乎是吼出来的，“但这会严重削弱我们的护盾和常规机动能力，在成功切入‘滑流’前，我们就是活靶子！”
“我们没有选择。”林云斩钉截铁，“执行方案！所有能量优先供给跃迁引导系统！护盾维持最低限度！执行最终规避机动序列‘暗影舞步’，为我们争取最后的时间！”
“精卫”号猛地做出一个近乎自毁式的急停加侧向翻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一道从“净化者”方向射来的、试探性的高能粒子束。舰体在惯性作用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与此同时，舰内灯光瞬间黯淡了百分之七十，所有非关键系统被强制降级或关闭。而舰体深处，那根贯穿首尾的生物晶体龙骨，却发出了前所未有的耀眼光芒！
乳白色中带着淡金流光的能量，如同苏醒的巨龙血脉，在龙骨中奔腾、咆哮。整个舰体都开始共鸣，发出一种低沉、宏大、仿佛源自远古的嗡鸣。
“共鸣强度达到临界值！正在尝试与目标坐标的空间结构建立谐振链接……”伏羲-子的报告与刺耳的警报声混在一起。
舷窗外，那颗代表“净化者”的“星辰”已经变得清晰可见，它那冰冷、毫无生命气息的轮廓在星光背景下显现，数处炮口开始凝聚毁灭性的光芒。
“锁定即将完成！它要开火了！”监控员的尖叫响彻舰桥。
“找到了！谐振链接建立！‘滑流’通道正在形成，但极不稳定，持续时间预计不足三秒！”伏羲-子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急切。
“就是现在！全体抓稳！”林云一拳砸在控制台的强制跃迁指令按钮上。
“精卫”号的舰首，空间仿佛被那强烈的生物晶体共鸣撕开了一道细微的、闪烁着奇异流光的裂缝。裂缝后方，不是常规跃迁的七彩隧道，而是一片模糊的、仿佛水面下景象的扭曲空间。
引擎发出过载的哀鸣，整艘舰船如同离弦之箭，朝着那道裂缝猛冲而去。
就在“精卫”号的舰首即将没入裂缝的瞬间，后方，“净化者”舰船主炮的光芒，撕裂了黑暗，如同一道宣告死亡的判决，朝着“精卫”号残影所在的位置，轰然爆发！
炫目的光淹没了后方的一切视野。
剧烈的震荡席卷了“精卫”号，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护盾在接触到那道毁灭光束边缘的瞬间就如蛋壳般破碎。部分舰体结构传来可怕的断裂声。
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股由龙骨共鸣引导的、奇异的“滑流”，终于完全捕获了“精卫”号。空间裂缝猛地向内坍缩，将整艘舰船“吞”了进去。
毁灭的光束擦着坍缩的空间涟漪边缘掠过，将远处一片小行星残骸化为基本粒子。
虚空重归寂静，只留下缓缓扩散的能量余波，以及那道迅速弥合、仿佛从未出现过的空间褶皱。
“净化者”巨大的舰影在远处静默悬浮了片刻，扫描着那片空无一物的空间。片刻后，它似乎确认了目标已从常规探测手段中消失，但并非彻底毁灭。它调整了方向，朝着“精卫”号最后消失的那个坐标点——亦即龙骨共鸣指向的“哨兵绿洲”潜在入口区域——开始稳定地、不疾不徐地航行而去。
猎人与猎物的游戏，进入了新的、更未知的章节。
而在那片被称为“谐振滑流”的奇异亚空间通道中，“精卫”号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颠簸与撕裂感。常规的物理法则在这里变得暧昧不明，时间和空间的感受都极度扭曲。舰体各处警报不断，损伤报告如雪片般飞来。
他们逃脱了必杀的一击，但付出了惨重代价，并且，仍未摆脱“净化者”的潜在追踪。
他们正沿着一条由古老共鸣指引的、吉凶未卜的路径，冲向黑暗深空中那一点微弱的希望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