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婉茹的监听工作,一直是她与外界保持隐秘联系、获取情报的重要渠道。她的设备藏得极其巧妙,收音机经过改装,天线隐藏在晾衣架里,耳机是特制的骨传导式,贴在耳后皮肤上就能听清,外面几乎看不出来。她通常在深夜或者白天周瑾瑜上班后,借口做家务或休息,在卧室里进行短时间的监听和记录。
监听的内容很杂,主要是哈尔滨地区公开或半公开的无线电通讯,包括警察厅、宪兵队、一些商社甚至黑市的电台信号。大部分是日常通讯,用日文或中文明码或简单密码,价值不大。但顾婉茹有足够的耐心,她知道,重要的情报往往隐藏在浩如烟海的日常信号中,或者,以极其隐蔽的方式偶尔闪现。
自从周瑾瑜被严密监视后,她的监听变得更加谨慎和短暂。她必须确保自己的行为完全符合一个“居家太太”的作息,不能长时间戴着耳机一动不动。因此,她调整了策略,将监听时间分散,每次不超过二十分钟,并且选择在相对安全的时段——比如周瑾瑜在家,可以帮她掩护的时候,或者确定楼下监视者交接班、注意力可能分散的时候。
这天下午,大约三点多。周瑾瑜还在防疫总部上班。顾婉茹刚刚收拾完厨房,感觉胃部又有些隐隐作痛。她吃了片药,决定休息一会儿。她走进卧室,拉上窗帘一半,制造一个适合小憩的光线环境。然后她坐在床边,拿起一件正在织的毛衣,这是给周瑾瑜织的,进度很慢,但正好是个很好的掩护。
她悄悄将骨传导耳机贴在右耳后,打开了藏在床头柜夹层里的微型接收机旋钮。轻微的电流声和杂音传来。她慢慢调整频率,掠过那些熟悉的信号点。
警察厅调度频道在通报各区巡逻情况;宪兵队某个分队在抱怨车辆故障;一家日本商社在核对货运清单……都是些日常琐碎。顾婉茹一边机械地听着,一边手里缓慢地织着毛衣,眼睛半闭,仿佛真的在打盹。
突然,在调到一个很少使用的、靠近短波末端的频率时,耳机里传来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滴滴答答”声。声音很小,被背景噪音掩盖了大半,如果不是顾婉茹听力敏锐且全神贯注,几乎会忽略过去。
她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身体微微前倾,左手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接收机的微调旋钮,试图让信号更清晰一些。声音依然微弱,但节奏和长度模式开始显现。这不是普通的电报码,也不是她熟悉的日军或伪满常用密码。
这是一种复合式密码,每组电码的长度不固定,中间有特殊的停顿规律。顾婉茹的心跳骤然加快。这种编码方式……她太熟悉了!虽然具体密钥可能不同,但那种独特的结构、那种在特定位置插入冗余码以干扰分析的风格,与她记忆中一份绝密档案里记载的、导致去年冬天哈尔滨地下组织遭受重创的那次叛变事件中,叛徒与上线联系时使用的密码,有七八分相似!
那次事件,组织损失了好几位重要同志,一个交通站被摧毁,至今想起来都让人心痛。而那个叛徒,始终没有完全挖出来,只知道其代号“鼹鼠”,潜伏在伪满政权内部,地位不低,可能就在警察厅或市政系统。
难道,“鼹鼠”又活动了?
顾婉茹屏住呼吸,右手迅速从毛衣针下抽出一支削尖的铅笔和一张用来记毛线针法的硬纸片(这是她准备好的伪装记录工具),开始凭借记忆和听力,快速记录下那些断续的电码符号。她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简略符号表示长音、短音和特殊间隔。
信号持续了大约一分半钟,然后戛然而止,频率上也恢复了寂静,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顾婉茹没有动,又监听了几分钟,确认信号没有再次出现。她缓缓摘下耳机,关闭接收机,将记录着电码的硬纸片小心地夹进毛线团里。她的手心里已经沁出了一层细汗,胃部的隐痛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发现压了下去。
她坐在床边,脑子里飞快地转动。信号很微弱,说明发射源功率不大,可能离得较远,或者使用了小型便携电台,也可能故意降低了功率以避免被广泛侦测。信号出现在这个相对偏僻的频率,且时间短暂,显然是经过精心选择和计划的秘密通讯。
编码方式与“鼹鼠”相似,但不敢百分之百确定。毕竟密码是可以更换的。但在这个时间点,在周瑾瑜被特高课严密监视、警察厅内部暗流涌动的背景下,出现这样一次隐秘通讯,绝不可能是巧合。
“鼹鼠”在向谁发报?是向他(她)的上线汇报情况?还是接收新的指令?内容是什么?与周瑾瑜被监视有关吗?还是另有图谋?
顾婉茹感到一阵寒意。如果“鼹鼠”真的再次活跃,并且就在警察厅高层,那么他(她)对周瑾瑜的威胁,可能比清水一郎的监视网更加致命。因为这是一个隐藏在内部的、了解很多规则和秘密的敌人。
她必须立刻把这个发现告诉周瑾瑜。
晚上,周瑾瑜回到家。两人像往常一样吃饭,闲聊。直到进入浴室,在水流声的掩护下,顾婉茹才急切地低声说出了下午的发现,并将那张记录着电码符号的硬纸片递给周瑾瑜。
周瑾瑜接过纸片,就着昏暗的灯光仔细看了一遍,眉头渐渐锁紧。他对密码学也有深入研究,虽然不如顾婉茹专精,但也看出了这种编码方式的特殊之处。
“你确定和‘鼹鼠’的编码风格很像?”周瑾瑜沉声问。
“基本确定。”顾婉茹肯定地说,“那种在第三组和第七组后插入固定长度冗余码的习惯,还有长短码交替的特定比例,非常像。虽然具体密钥肯定换了,但‘书写习惯’很难完全改变。”
周瑾瑜沉默了片刻。这确实是个重大发现,也印证了他之前的某种预感——清水如此大张旗鼓地监视他,除了怀疑他本人,可能也是在敲山震虎,或者等待内部有人因此露出马脚。这个“鼹鼠”,会不会就是清水想钓的“大鱼”之一?
“信号很弱,方向能大致判断吗?”周瑾瑜问。
顾婉茹摇摇头:“我的设备很简单,只能听,不能测向。但根据信号强度和频率特性,我推测发射源应该在市区范围内,但不在我们附近。可能……在警察厅总部、市政公署那片区域的可能性比较大,那里建筑密集,电磁环境复杂,容易隐藏信号。”
警察厅总部……周瑾瑜眼神锐利起来。这和他“祸水东引”的设想方向完全一致。如果“鼹鼠”真的藏在警察厅高层,那么利用清水去挖出他,就不仅仅是转移视线,更是为组织铲除一个心腹大患,一举两得。
“这件事非常重要。”周瑾瑜看着顾婉茹,“但我们现在不能轻举妄动。第一,信号只出现一次,我们需要确认它是否还会出现,是否有规律。第二,我们需要更准确地定位信号源,至少缩小范围。第三,就算确定了‘鼹鼠’是谁,我们也不能直接动手,必须借清水的手。”
“我明白。”顾婉茹点头,“我会继续重点监听这个频率,记录任何异常。但我的设备能力有限……”
“设备问题我想办法。”周瑾瑜思索着,“我记得,防疫总部仓库里有一批战前留下的、损坏的医疗电子设备,其中好像有旧的示波器和信号发生器零件……或许可以想办法‘报废’一部分,拿回来悄悄改装一下,增强接收和简单的测向能力。但这需要时间,也要非常小心。”
他顿了顿,接着说:“眼下,我们按照原计划进行。你过两天去警察厅档案部,名义上是核查防疫档案,实际是熟悉环境,观察人员,特别是档案部长中村和他手下的人。‘鼹鼠’可能就在那几个高层里,档案部是接触各种文件的地方,也可能是情报传递的环节之一。”
“好。”顾婉茹应下,随即又有些担忧,“可是,如果‘鼹鼠’也察觉到了清水的动作,甚至他(她)的这次发报就和清水有关,我们会不会有危险?”
“危险一直都有。”周瑾瑜冷静地说,“但这也是机会。‘鼹鼠’在这个时候活动,说明他(她)也感受到了压力,或者有新的任务。这可能会让他(她)犯错。我们要做的,就是比清水更早发现线索,然后,巧妙地把线索‘递’到清水手里。”
他拿起那张记录电码的纸片,就着水流,一点点将它浸湿,揉烂,直到变成纸浆,冲入下水道。
“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周瑾瑜低声说,“继续监听,保持警惕。我们的‘祸水东引’计划,现在有了更明确、也更危险的目标了。”
顾婉茹感到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但眼神也更加坚定。挖出“鼹鼠”,为牺牲的同志报仇,保护组织安全,这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
然而,他们都不知道的是,就在顾婉茹捕捉到那微弱信号的同时,在警察厅大楼某个隐蔽的房间里,副厅长高桥正背着手,站在窗前,看着楼下街道上往来的人流。他的机要秘书刚刚悄悄进来汇报了什么,又悄悄退了出去。
高桥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似乎在计算着时间。
空气中的电波,承载着秘密与杀机,在这座冰冷的城市里无声流淌。一张针对内部“鼹鼠”的网,在周瑾瑜的筹划下,即将悄然张开。而“鼹鼠”自己,似乎也有所察觉,开始小心翼翼地移动。
(第一百八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