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高课课长办公室里,灯光彻夜未熄。清水一郎像一尊冰冷的石像,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前摊开着两样东西:一张是李干事辗转递上来的、抄录着杜甫《春望》及“可疑”批注的纸片;另一张,则是那封只有七个字的匿名信——“身在曹营心在汉”。
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金蝙蝠”牌香烟的烟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烟草味。清水一郎的眉头紧锁,目光在两份东西之间来回移动,仿佛要将它们看穿。
“杜甫……春望……山河依旧……”他低声念叨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一个伪满洲国的高官,在私下抄写这种充满故国哀思的诗句,还写下这样的批注……是单纯的文人习气,还是内心真实情感的流露?”
他又拿起匿名信:“身在曹营心在汉……这是直接的点明。送信的人是谁?是知道内情的‘自己人’在警告我,还是高桥的对手在栽赃?或者……是重庆方面故意放出的烟雾?”
多年的特务生涯,让清水一郎养成了怀疑一切的习惯。他从不轻易相信表面证据,尤其是这种来路不明、似是而非的东西。但另一方面,他内心深处对警察厅这些中国籍高官,尤其是像高桥这样身居要职、深受“信任”的人,始终抱有一丝根深蒂固的不信任。在他看来,这些“合作者”的忠诚,永远需要打上一个问号。
“高桥……”清水一郎眯起眼睛,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总是面带谦恭微笑、办事稳妥、日语流利的中年男人形象。高桥在警察厅经营多年,根基深厚,与日本军方和文官系统都有不错的关系。扳倒他,不是一件小事,必须有确凿的证据,或者……有足够让他“感兴趣”并愿意冒险去挖掘“证据”的理由。
目前这两样东西,显然还不够。一张含义模糊的诗稿抄件,一封没头没尾的匿名信,最多只能算“疑点”,构不成“罪证”。如果贸然行动,打草惊蛇不说,还可能引起警察厅其他中国籍官员的反弹,甚至得罪那些欣赏高桥的日本上司。
但是,清水一郎的“兴趣”已经被勾起来了。就像猎犬闻到了不寻常的气味,虽然还不能确定猎物的具体位置和种类,但那种潜在的威胁感和狩猎的兴奋感,已经让他无法忽视。
他需要更多信息,需要验证,需要小心翼翼地布网。
第二天一早,清水一郎叫来了自己的心腹手下,特高课行动队队长小林浩二。小林是个三十多岁的壮实汉子,面相凶悍,执行力强,对清水绝对忠诚。
“小林,交给你一个秘密任务。”清水一郎示意小林靠近,压低声音,“目标,警察厅副厅长高桥。”
小林眼神一凛,立刻挺直身体:“课长,要动手吗?”
“不,现在还不是时候。”清水一郎摆摆手,“我要你对他进行最严密的秘密调查和监视。记住,是最高级别的秘密,不能惊动警察厅任何人,尤其是高桥和他的亲信。”
“明白!调查重点是什么?”
“一切。”清水一郎目光阴冷,“他的日常行程、会见的人员、往来的信件电话、家庭情况、财务状况、社交圈子……特别是他私下里的言行,有没有任何流露出对现状不满、或者与重庆方面可能存在联系的迹象。他办公室和家里的勤杂人员、司机、佣人,想办法发展眼线。还有,查一查他过去的历史,尤其是留学日本期间以及满洲国建立前的经历,有没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是!”小林毫不犹豫地领命。
“另外,”清水一郎补充道,“查一下档案部一个叫李……李什么来的干事,就是他提供了那张诗稿的线索。摸摸他的底,看看他是真的偶然发现,还是受人指使,或者有什么其他目的。”
“明白!”
小林浩二领命而去,立刻开始调派人手。特高课这台高效的秘密机器,开始悄无声息地围绕高桥运转起来。
与此同时,清水一郎也没有完全依赖手下。他亲自调阅了特高课内部存档的、关于警察厅所有高层官员的保密档案(这些档案是特高课独立建立和更新的,比警察厅人事档案更详细,也包含更多私下评估和监控记录)。高桥的档案很厚,记录显示他多年来表现“良好”、“合作态度积极”、“无显着不良记录”。但清水一郎注意到,在早期的一些评估中,有几句不起眼的评语:“性格内敛,真实想法不易揣测”、“对中国传统文化有较深眷恋”。
这些评语,在平时看来或许无关紧要,但结合现在的“疑点”,在清水一郎眼中就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周瑾瑜和顾婉茹这边,也在通过自己的渠道,敏锐地察觉到了空气中一丝微妙的变化。
首先是高桥本人。顾婉茹在一次去秘书处送文件时,偶然听到高桥的赵秘书在电话里,语气有些烦躁地对电话那头说:“……厅长这两天心情不太好,可能是累着了,那些无关紧要的拜访和会议能推就推了吧……”
高桥“心情不太好”?是因为工作压力,还是隐约感觉到了什么?
其次是警察厅内部的氛围。周瑾瑜发现,平时几个和高桥走得比较近的中层官员,这几天似乎变得格外谨慎,说话办事都透着小心,彼此之间的私下交流也少了。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变化,只有长期身处其中的人才能感觉到。
“清水可能已经动起来了。”周瑾瑜判断道,“他肯定启动了秘密调查。高桥这种老狐狸,对危险有一种本能的嗅觉,他可能察觉到了某种不对劲,但还不清楚威胁具体来自哪里。”
“我们需要加一把火吗?”顾婉茹问,“第二份‘证据’?”
周瑾瑜沉思片刻,摇了摇头:“不,现在还不是时候。清水的兴趣刚被勾起,他正在小心翼翼地求证。如果我们现在投放更明显的‘证据’,可能会引起他的怀疑——为什么‘线索’接二连三地出现得这么‘及时’?我们要让他觉得,是他自己通过艰苦、细致的调查,一步步‘发现’了高桥的‘真面目’。所以,第二份‘证据’的投放,必须选择一个更自然、更难以追查的时机和方式,最好是在他的调查似乎陷入僵局,或者取得某种‘进展’的时候。”
“那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两件事。”周瑾瑜说,“第一,继续观察,通过高桥身边人的反应、警察厅内部氛围的变化,来判断清水调查的进展和力度。第二,我们要开始为下一步做准备——一旦清水决定对高桥动手,高桥很可能狗急跳墙,或者试图通过他的秘密渠道向外传递信息或求救。我们必须提前摸清并切断这些渠道。”
切断高桥的退路,这是“祸水东引”计划中确保成功的关键一环。周瑾瑜之前通过“投石问路”,已经知道高桥是通过其机要秘书赵某向外传递情报的。但赵某只是一个环节,高桥必然还有更隐蔽、更直接的联络渠道,以备不时之需。这些渠道,可能就是他与重庆方面单线联系的命脉。
要找到这些渠道非常困难。周瑾瑜决定从几个方向入手:一是高桥的私人生活圈,他是否有特别信任的亲戚、朋友、同乡?二是他的历史关系,留学日本时的同学、早年司法系统的同僚?三是他可能利用的公开或半公开渠道,比如某些他经常去的场所(茶馆、书店、俱乐部),或者他暗中控制的某个商业机构?
这些调查必须极其隐秘,不能引起高桥或清水任何一方的注意。周瑾瑜和顾婉茹分头行动,利用各自的工作便利和社交网络,像梳子一样,开始梳理与高桥相关的蛛丝马迹。
几天后,顾婉茹从一个在邮政局工作的远房表亲那里,听到一个不起眼的消息:最近警察厅高层几位领导的私人信件,似乎被检查得更严格了,尤其是寄往关内(指华北、华中日军占领区以外)和海外(主要是香港、澳门)的信件,邮检的人看得特别仔细,有时还会抄录地址和寄信人信息。
“听说,是特高课打了招呼,要特别留意某些人的通信。”表亲压低声音说。
顾婉茹心中了然。这印证了清水的调查已经在进行,而且重点之一就是高桥的对外联络。
周瑾瑜则通过总务科的老吴,了解到高桥的司机老刘最近有点神神秘秘,下班后不像以前直接回家,有时会绕道去南岗区一个不太起眼的杂货铺,停留时间不长,但频率增加了。
“那杂货铺老板姓陈,好像是河北人,来哈尔滨有些年头了。”老吴随口说道,“高厅长坐车路过有时也会让停一下,进去买包烟或者茶叶什么的,没什么特别的吧?”
周瑾瑜却记下了这个信息。高桥和司机老刘,同时与一个河北籍杂货铺老板有联系?是巧合,还是……
调查在两条线上并行:清水一郎在明处(对高桥而言是暗处)展开官方性质的秘密调查;周瑾瑜则在更深的暗处,试图摸清高桥的底牌和退路。而高桥本人,则像一只逐渐被阴影笼罩而开始不安的困兽,虽然还不知道猎手是谁,但已经本能地竖起了耳朵,绷紧了神经。
一场无声的围猎,已经悄然开始。而猎手清水一郎的兴趣,正在这充满疑云和算计的迷雾中,变得越来越浓厚,也越来越危险。
(第一百九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