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空洞了刹那,随即被清明取代。
那一刻,游犬就知道,自己遇到了无法理解、更不能反抗的东西。
外界传闻,黑沼之主是悟道巅峰。
只有游犬他们这些最早跟随的“核心”才知道,那根本是笑话。
雾主的实力……他无法揣度。
他只记得,当时有个新招揽来的悟道巅峰散修,自恃武力,不肯听令。
言语间甚至对雾主颇为不敬。
雾主只是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然后淡淡说了一句:
“我说,你将在最深的地火灼烧与最寒的九幽阴风中,痛苦死去。”
下一刻,那悟道巅峰修士的惨叫响彻营地。
他的身体一半燃起无色透明却扭曲空气的恐怖火焰。
一半凝结出黑色的冰霜。
两种极端的力量在他体内疯狂撕扯。
他就那样在所有人面前,哀嚎、挣扎、变形。
足足持续了一刻钟,才彻底化为灰烬与冰渣,神魂俱灭。
言出,法随,命运既定。
那景象,成了游犬至今挥之不去的梦魇。
雾主将包括游犬在内,十几个在旁人眼中性情乖戾、手段狠辣的“狂徒”聚集在一起。
给了他们力量,给了他们“黑沼”的名头,驱使他们。
游犬不敢问原因,他只知道服从。
可此刻,看着石座上雾主那看似中年,实则细看下皮肤干枯的躯体。
一个压抑已久的疑问,再次浮上心头。
他咬了咬牙,喉结滚动,终于还是抬起头,声音干涩:
“雾主……属下愚钝,有一事不明。”
雾主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游犬深吸一口气,说道:“您既有……既有那般改天换地的伟力。”
“为何不亲自……出手炼化这一城生灵?”
“何须我等蝼蚁奔走,徐徐图之?”
他顿了顿,目光飞快扫过雾主扶在石座上的手。
那手背的皮肤,在幽光下能看到细微的裂纹。
“您……您似乎……急需生机。”
这话问得极其大胆,近乎冒犯。
游犬问完便立刻低下头,心脏狂跳,等待惩罚。
洞穴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岩壁渗水偶尔滴落的“嗒”声,格外清晰。
许久,石座上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因为……我惧怕天意。”
雾主的声音响起,依旧沙哑平直,却多了一丝游犬从未听过的……敬畏?
天意?
游犬猛地一怔,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惧怕?这个能一眼定人生死、从坟茔中爬出的怪物,会惧怕“天意”?
那种虚无缥缈、只在凡俗庙宇中被供奉的东西?
这个世界,难道真的有神那种东西吗?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眼中是无法掩饰的不解。
“天道运转,自有其规。”雾主缓缓道。
“杀生,尤其是大规模屠戮生灵,攫取本源生机……会引动因果,会沾染业力。”
“放在以往灵气沉寂、天道昏昧之时,或许还能遮掩一二。”
“但现在……”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自己扶在石座的手背上,那里细微的裂纹在幽光下若隐若现。
“灵潮已起,天地复苏。沉睡的法则正在重新变得活跃、严密。”
“此刻我若亲自出手,肆无忌惮地炼化一城生灵,引发的反噬与天谴……即便是我,也难以轻易承受。”
“那代价,或许比得到的好处更为沉重。”
【游犬:天谴?反噬?那些蝼蚁般的凡人,不是向来如同草芥,予取予求吗?】
【我在外行走多年,也见过魔修为练功血祭村镇,虽然后来大多被围剿,可也没听说直接就被天意镇压啊?】
心中疑虑翻腾,游犬忍不住抬起头,声音带着惊疑:
“可是……雾主,属下愚见,修真界弱肉强食乃是常理。”
“魔道巨擘为练邪功、祭法宝,动辄屠城灭国者,古往今来也不是没有,似乎……似乎也并非个个都遭了所谓‘天谴’?”
他这话问得小心翼翼。
雾主闻言,没有动怒,只是嘴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
“以往没有,不代表现在没有,更不代表……将来不会有。”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洞悉时光流转的沧桑。
“你所说的‘古往今来’,大多发生在我沉睡之后的‘末法时代’。”
“那时灵气稀薄,天道不显,法则松散如筛,自然漏洞百出。”
“杀戮再多,只要不被更强者当场诛灭,或许真能侥幸。”
“但如今,时代变了。”雾主的语气陡然加重,那双幽深的眸子紧紧锁住游犬。
“灵气复苏,不仅仅意味着修炼变得容易,更意味着……”
“曾经沉寂、崩坏、或是被简化的天地法则,正在重新补全,变得严密。”
“恢复到我……或者说,恢复到许多‘老家伙’们所熟悉的,那个真正属于修行大世的规则。”
我那个时期?
游犬内心剧震。灵气复苏……时代……恢复到我所熟悉的规则?
雾主他……他原来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他来自……更古老的年代?他是从漫长沉眠中苏醒的……上古存在?!
这个猜测在他脑中炸开,让他浑身血液几乎凝固,随即又化为滚烫的激动。
他明白了,为何雾主如此强大又如此诡异,为何他知晓那么多秘辛。
“在我那个时代,或者说,在真正的大世,”雾主仿佛看穿了游犬心中翻江倒海,继续用那平淡的语调说道。
“掠夺与杀戮固然存在,但‘运’之争,才是本质。”
“而‘运’之根基,在于‘人’。”无人,无文明,无传承,气运便是无根浮萍。”
“单纯的屠杀,是竭泽而渔,是自断根基,还会引来天怒与同道共诛。”
“如今灵潮既起,像我一样从各处苏醒过来的老东西,只会越来越多。”
雾主的目光投向洞穴外,仿佛能穿透无尽距离,看到那些即将破封而出的身影。
“我们必须快,要抢在所有人前面,建立起自己的根基,聚拢属于自己的‘运’。”
“霜月城,是第一步。”
“以此为基,吞并、整合,辐射整个中域。”
“继而,北境、南疆、东荒……最后,是西边……”
“那片连我们那个时代的记载都语焉不详,只有无尽海域与大恐怖寥寥数语形容的……未知之域。”
宏伟到令人窒息的蓝图,在雾主平淡的叙述中缓缓展开。
那不是称霸一城一域,那是在一个全新时代的黎明,抢占先机,布局天下的惊世野心!
最后,雾主的目光重新落回跪伏在地、浑身难以抑制颤抖的游犬身上。
“游犬。”他唤道,声音听不出情绪。
“你,可愿随我,去看看这个新时代……真正的风景?”
“踏上这条与天争隙、与古同行、或许遍布荆棘却也可能是……通往至高的路?”
游犬的大脑一片轰鸣。
天大的秘密!无法想象的来历!席卷世界的野心!
恐惧吗?当然恐惧,这水太深了,深不见底。
但在这恐惧之下,一种更炽热的情绪在疯狂滋长。
激动,甚至是狂热。
他原本只是阴影里一条为生存撕咬的野狗,最大的野心不过是成为更强的野狗。
可现在,有人指给他看了一条路,一条可能通往……连做梦都不敢想象的、真正“高处”的路!
哪怕这条路充满未知的恐怖,尽头可能是万丈深渊。
但那“可能”本身,就足以让在泥泞和血腥中打滚太久的他,血脉贲张!
他猛地以头触地,前额重重磕在岩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身体剧烈颤抖,声音却嘶哑而坚定地挤出喉咙:
“属下……游犬!愿誓死追随雾主!纵使刀山火海,魂飞魄散,亦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