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天空是那种沉甸甸的铅灰色,压得人喘不过气。
往昔繁华喧闹的锦官城,如今笼罩在一片难以言喻的恐慌与压抑之中。
街市上行人稀少,商铺大多关门闭户,偶有行人也是步履匆匆,面色惶然,低声交谈着那支不知从何处冒出、已占江油、正朝成都日夜兼程杀来的魏军。
皇宫深处,刘禅瘫坐在御座上,手中的紧急军报已经因为用力过度而皱成一团。
他的脸色苍白,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肥胖的身躯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
“江油……江油丢了……”他喃喃重复着,仿佛无法理解这几个字的含义。
“邓艾……他……他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剑阁呢?姜维呢?他的大军难道都是摆设?”
侍立在一旁的宦官黄皓同样面无人色,但强自镇定地劝慰:“陛下息怒,保重龙体要紧……那邓艾不过是偏师侥幸,人数必定不多。只要派大将出城迎战,必可一战而破之……”
“大将?哪来的大将?”刘禅猛地将手中的军报掷在地上,声音带着哭腔。
“姜维在剑阁被成济的主力死死缠住!朝中……朝中还有谁能带兵?”
他环视殿内,那些平日高谈阔论、引经据典的大臣们,此刻大多低头垂目,瑟缩不语,生怕被皇帝点到名字。
守城?他们擅长的是清谈、是政务、是礼仪、是诗文,至于提刀上马、临阵对敌……那是武夫的事情。
一个名字几乎是自然而然地浮现在刘禅,也浮现在所有人心头——诸葛瞻。
先丞相诸葛亮之子,当朝驸马都尉,卫将军,领尚书事。
无论从家世、身份、还是名义上的职务,他都是此刻统兵出战最合适,几乎是唯一的人选。
“快!快传诸葛瞻入宫!”刘禅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声下令。
然而传旨的宦官很快回报:“陛下,卫将军府门紧闭,门房称……称诸葛将军忧劳成疾,病体沉重,无法见客,更无法奉诏入宫……”
“病?”刘禅先是一愣,随即一股混合着愤怒、恐慌和被背叛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这个时候病?他诸葛瞻是存心的吗?”
黄皓眼珠一转,压低声音:“陛下,最近城中那些……那些流言蜚语,还有魏帝的那篇檄文,闹得沸沸扬扬。诸葛将军或许……是听了些不该听的,心中有所芥蒂……”
刘禅的脸色更加难看。
他当然知道那些流言,也知道曹髦那篇言辞“恳切”、颠倒黑白的讨蜀檄文。
那篇檄文不知通过什么渠道,竟在蜀中流传开来,文中不仅将伐蜀之战粉饰为“吊民伐罪”、“统一寰宇”,更以大量篇幅“追思”诸葛亮,称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实乃千古臣节之典范”,甚至公然宣称,若克成都,当“为武侯立庙祀之,以彰忠良”。
给臣子立庙!
这是何等骇人听闻、又是何等诛心之论!
偏偏它戳中了蜀汉政权内部最隐秘的裂痕,以及许多人,包括诸葛瞻内心最深处的某些东西。
“他是在怨朕吗?怨朕……怨朕当年未能替他父亲分担?”刘禅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和茫然。但他随即又挺直了身子,色厉内荏地道:“他是汉臣!是丞相之子!国家危难之时,岂能因私废公?再去传!告诉他,朕命他即刻率成都守军出城迎敌,抵御邓艾!这是圣旨!”
卫将军府,后院书房
这里与外界想象的病榻景象截然不同。
书房窗户紧闭,帘幕低垂,光线昏暗,却异常整洁。
没有药罐,没有医师,只有一身常服的诸葛瞻,静静坐在父亲诸葛亮的画像前。
画像中的诸葛亮羽扇纶巾,目光深邃睿智,仿佛能洞穿世间一切迷雾。
但诸葛瞻凝视着这幅他凭借母亲描述和宫廷旧藏画像请人绘制的父亲影像,记忆中浮现的,却永远是那些模糊而遥远的片段。
他记得八岁那年,一个秋雨绵绵的午后,母亲黄月英握着他的手,指着北方,泪流满面地告诉他,父亲不会再回来了。
他不太明白“死”是什么意思,只记得母亲眼中无尽的悲伤,和府中骤然笼罩的凄清。
父亲的遗物很少,除了书籍、奏稿,便是一些寻常衣物,还有那把他从未见父亲离身的羽扇。
家无余财,仅有薄田十五顷,桑树八百株,这便是权倾朝野十数年的蜀汉丞相留下的全部。
他更记得更小的时候,父亲偶尔归家,总是风尘仆仆,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与忧思。
父亲会考校他的功课,指点几句,目光欣慰却又带着某种他当时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那是愧疚吗?还是遗憾?然后,往往是匆匆一顿饭,甚至来不及吃完,便有紧急军报或公文送来,父亲便会立刻起身,再次匆匆离去。
留给他和母亲的,只是一个越来越佝偻、白发越来越多的背影。
母亲常说,父亲心里装着天下,装着先帝的托付,装着复兴汉室的宏愿,所以顾不上小家。
诸葛瞻曾经深以为然,并以此激励自己,要努力学习,成为像父亲一样“匡扶社稷”的栋梁。
他确实做到了,年纪轻轻便才华显露,娶公主,居高位,名声颇佳,被人誉为“有其父之风”。
然而,随着年龄增长,阅历加深,尤其是在接触到一些父亲留下的私人笔记、听闻一些老卒故吏的零星回忆后,那些被光环掩盖的沉重真相,开始一点点浮现。
北伐的艰难,朝中的掣肘,粮草的匮乏,人才的凋零……以及父亲在一次北伐失利后的笔记中,那力透纸背、几乎能让人感受到其绝望的寥寥数字:“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
父亲的早逝,真的只是积劳成疾吗?
还是这无穷无尽的压力,这看似无望的挣扎,这孤身一人扛起整个国家命运的沉重,最终拖垮了他?
那些流言虽然刻毒,但其中关于父亲事必躬亲、呕心沥血直至油尽灯枯的描述,难道全是虚构吗?
而当今陛下刘禅,自己的岳父,这位父亲竭尽全力辅佐、教导的君主……诸葛瞻闭上眼。
平心而论,刘禅对他不薄,荣宠有加。
但陛下这些年沉溺享乐,宠信黄皓,怠慢政事,也是不争的事实。
若陛下能多分担一些,父亲肩上的担子是否就能轻一些?是否就不会那么早离开?
就在这时,曹髦那篇檄文的内容,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回响起来。
一个敌国的、正在攻打自己国家的皇帝,竟然说出那样的话。
理解、推崇、惋惜,甚至许诺立庙祭祀。
这不仅仅是收买人心,这简直是在用最锋利的刀子,剖开蜀汉政权最不愿面对的疮疤,也是在拷问着诸葛瞻,以及所有还对“汉室”怀有感情的蜀人的内心。
父亲为之付出一切(包括生命)的,到底是什么?
是眼前这个听闻敌军逼近就惊慌失措、只知道催促臣子出战的君王吗?
是这座在流言和檄文冲击下已人心惶惶、看不到多少“汉德”光辉的成都城吗?
还是那个早已虚无缥缈、似乎只存在于父亲和姜维等少数人执念中的“兴复汉室”的幻梦?
“将军……宫中又来人传旨了,催得甚急。”老管家苍老而忧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断了诸葛瞻翻腾的思绪。
诸葛瞻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父亲的画像上。
画像中的父亲,似乎也在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中有期待,有睿智,却再无当年的沉重与疲惫。
良久,诸葛瞻缓缓站起身。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激烈的情绪,只有一片深沉的平静,甚至是一种解脱般的释然。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却没有提笔写奏表。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在聆听城外的风声,又仿佛在等待什么。
父亲,您穷尽一生,是为了承诺,为了理想,或许,也是为了给这乱世一个答案。
但您太累了。
而现在,答案似乎正以另一种方式到来。
我不会再走上那条让您耗尽心血的道路。
这个由您一手支撑的政权,这个让您付出生命的“汉室”,它的命运,就让它自己去面对吧。
至于我……诸葛瞻的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苦涩至极的弧度。
就让一切,在此刻静默。
他没有回应宫中的第三次催请,他只是让管家紧闭府门,对外依旧称病。
成都的卫将军府,如同风暴眼中一片诡异的寂静之地。
在府外,恐慌正在发酵,时间正在流逝,邓艾的兵锋,正一日日逼近这座几乎不设防的蜀汉都城。
诸葛瞻的选择,或许无法改变最终的结局,却已然为这个政权的末路,添上了一笔最意味深长的注脚。
忠诚与背叛,理想与现实,家族与王朝,在这铅灰色的成都秋日里,交织成一曲无声的、悲怆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