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良书记，”沙瑞金将目光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高育良，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着桌面，“欧阳菁行长，现在人在哪里？是由哪个单位具体负责？”
他的问题直接而关键，瞬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从之前的舆论风波拉回到了案件本身。
高育良微微颔首，用他那一贯沉稳儒雅、条理清晰的语调回答道：“沙书记，达康同志的前妻欧阳菁，目前羁押在京州市纪委规定的办案地点。由于此案与大风厂‘116事件’的核心人物蔡成功存在重大关联，且可能涉及金融领域的职务犯罪，经过初步协调，现决定由京州市公安局经侦支队与市纪委联合组成专案组进行调查，省公安厅主要起到业务指导和程序监督的作用。”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既说明了情况，也明确了责任分工，没有给任何人留下质疑程序的口实。
沙瑞金“嗯”了一声，拿起桌上的茶杯，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盖，看似随意地追问，实则切中了要害：“那么，根据目前联合调查组的进展，达康书记的这位前妻，欧阳菁，她到底有没有问题？”
他的目光看似落在杯盖上，实则眼角的余光扫过了李达康和高育良。
“沙书记，从专案组目前初步掌握的证据来看，”高育良推了推眼镜，语气平和却字字清晰，
“欧阳菁名下确实发现有多张以蔡成功母亲身份开办的银行卡，并且有多次在境外及国内高端购物场所的大额消费记录。这一点，资金流水清晰可查。”
他话锋一转，留下了关键的余地，“但是……”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若有深意地瞥了一眼旁边正襟危坐、面无表情的李达康，“欧阳菁本人的解释是，这些消费并非为她自己，而是应蔡成功所请，代为购买一些物品。并且，办案人员随后对欧阳菁的常住居所进行了依法搜查，并未发现与这些消费记录相匹配的实物，比如奢侈品包袋、珠宝或高档化妆品等。”
李达康面上古井无波，甚至配合着露出一丝沉痛，但心中却暗叫一声“好险”！
就在欧阳菁被带走的第一时间，他立刻通过隐秘渠道指示赵东来，动用绝对可靠的人手，以最快速度将存放在欧阳菁住处那些来路不明的贵重物品全部转移处理，彻底清扫了现场。
并且，这也是他与欧阳菁早在多年前就约定好的应急说辞，口径高度统一。
“蔡成功让欧阳菁代买？买的还是女性专用的奢侈品包和化妆品？”组织部长吴春林忍不住失笑摇头，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荒谬感，“这……这听起来未免也太过于离奇了。”
“欧阳菁在讯问中的确是这样陈述的。”高育良点了点头，脸上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表情，仿佛在复述一个自己都不太相信的故事。
“堂堂一个京州城市的副行长，会屈尊降贵，去给一个商人代买这些私人物品？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省委秘书长高统一嗤笑一声，话语中的讽刺意味毫不掩饰。
高育良继续补充着欧阳菁那套说辞的细节：“欧阳菁的解释是，蔡成功的妻子长期生活在偏僻老家，不熟悉这些高端品牌的购买渠道和款式，而蔡成功本人又忙于生意无暇顾及，故而多次恳请她帮忙代为选购。她声称自己只是出于朋友间的帮忙，并未收取任何好处。”
沙瑞金没有理会其他人的议论，直接将目光投向风暴中心的李达康：“达康书记，这件事，你怎么看？”
他的语气严肃，带着不容回避的压力。
李达康立刻挺直腰板，脸上呈现出一种混合着痛心、无奈却又无比坦荡的神情，他声音洪亮，语气正义凛然：“沙书记，各位常委同志，我必须再次郑重声明！我和我的前妻欧阳菁，自从我调任林城市之后，除了关于女儿教育问题的必要沟通外，在生活和工作上早已泾渭分明，几乎没有其他交流！对于蔡成功是否向她行贿、以及他们之间是否存在任何不正当的经济往来，我本人毫不知情，也从未参与！我李达康行事，一向光明磊落，绝不会纵容家人利用我的影响力谋取私利！”
他的表态斩钉截铁，试图将自己与欧阳菁彻底切割。
“关于达康书记和欧阳菁分居的情况，这方面我们也有所耳闻。”省纪委书记田国富点了点头，看似无意地补充了一个信息，“我听说欧阳菁同志近年来确实并没有居住在京州市委分配的家属院里，而是一直独自居住在……‘香水湾一号’的那栋别墅里。”
他抛出的这个地名，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一颗石子，瞬间激起了新的涟漪。
“香水湾一号”是汉东省有名的顶级豪宅区，这个名字的出现，让所有人的眉头都皱了起来。
李达康心中一惊，但面上依旧保持镇定，立刻接口解释道：“沙书记，这一点我需要特别说明。‘香水湾一号’的那套别墅，并非我和欧阳菁名下的财产，欧阳菁也只是临时向朋友借住而已，房产所有权与我们无关。”
“借住？！”高统一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毫不客气地反问，“达康书记，‘香水湾一号’的别墅，市场估价最少也在三千万以上吧？想不到您还有如此豪阔的朋友，愿意将这样的豪宅长期‘借’给尊夫人居住？真是令人惊叹。要不您给我们大家都介绍一下这位慷慨的朋友？也让我们有机会去开开眼界，‘借住’体验一下？”
他的话语充满了赤裸裸的质疑和讽刺。
常务副省长谢林贤也推了推眼镜，用冷静的数字补了一刀：“据我所知，‘香水湾一号’那种级别的别墅，即便不考虑购置成本，仅仅是一年的租金，市场价恐怕就要高达百万级别。”
“而且，那种高端社区通常都配有24小时的私人管家和顶级物业服务，一年的物业费管理费，恐怕也不是一个小数目。欧阳菁行长……或者说她那位神秘的朋友，真是相当慷慨啊。”
他的补充，让“借住”这个解释显得更加苍白无力。
“是这样的！”李达康眼见实在无法回避，只得硬着头皮，用一种混合着无奈和急于澄清的语气解释道，“那套别墅，确实是大陆集团的董事长王大陆，借给欧阳菁临时居住的！”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在整理一段尘封的往事，转向沙瑞金，语气变得沉重而刻意保持距离：“沙书记，各位常委，这个王大陆，确实是我早年在下派金山县工作时认识的同志。当时我担任县长，他担任常务副县长。后来……后来县里为了赶进度修路，发生了一起严重的安全生产事故，造成了群众伤亡。王大陆同志作为分管领导，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受到了非常严厉的处分，差点就被开除公职和党籍。不久之后，他就心灰意冷，辞职下海经商了。”
他极力强调时间的分割点：“从那以后，我和王大陆基本上就断了联系，工作上更没有过任何交集。只是……只是我前妻欧阳菁，她一直在银行系统工作，可能因为业务关系，和王大陆还保持着一些联系，据说私下关系也还算不错，或许有一些生意上的往来。”
他巧妙地将自己剥离出来，将关系仅限于欧阳菁和王大陆之间。
“哦？仅仅是生意往来吗？”省委秘书长高统一却不依不饶，他身体前倾，目光锐利地盯着李达康，话语如同连珠炮般射出，“据我了解到的情况，达康书记您从金山县调任吕州市长，再到林城市委书记，最后到省委常委、京州市委书记，官途步步高升。而巧合的是，这位王大陆董事长的大陆集团，业务范围也恰恰跟随着您的调动轨迹，从金山县起步，扩展到吕州，布局林城，最终总部设立在京州，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甚至成了我们京州市的明星企业、纳税大户！这轨迹重叠得，未免也太过于精准了吧？难道这只是纯粹的市场经济行为，中间就没有丝毫其他因素的考量？”
“高秘书长！”李达康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脸色因激动和愤怒而涨得通红，声音也陡然提高了八度，“饭可以乱吃，话绝对不能乱说！你这是毫无根据的臆测和污蔑！我承认与王大陆相识于微时，但那已经是过去式！我李达康可以拿党性原则担保，在之后的工作中，我与他绝对没有任何私下利益往来！他的企业发展到哪里，那是市场选择，与我李达康何干？！”
他内心实则惊惶万分，深知这其中的勾连绝经不起彻查，尤其是在林城的高速公路项目以及京州光明峰项目上，大陆集团的中标过程并非无懈可击。
“达康书记，你别激动，有话慢慢说，坐下说。”高育良适时地开口，用手向下按了按，语气平和，试图控制一下即将失控的场面。
“我激动？我激动了吗？！”李达康的情绪显然已经有些失控，他挥舞着手臂，声音带着颤抖，“欧阳菁的私人社会关系，她愿意和谁交往，借住在哪里，这和我李达康有什么关系？！是他王大陆主动提出要把香水湾一号借给欧阳菁住的！况且，我和欧阳菁现在已经离婚了！法律上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你们为什么总要揪着我不放？！”
他的辩解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好了！达康同志！”沙瑞金看着情绪激动、几乎失态的李达康，眉头紧紧皱起，语气变得严厉起来，敲了敲桌子，“这里是省委常委会！不是菜市场！注意你的身份和场合！冷静一点，先坐下！”
他对李达康在这种压力下的表现感到十分不满，觉得有失常委的体统。
李达康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在沙瑞金威严的目光和其他常委复杂的注视下，极其不情愿地重重坐回了椅子上，但脸色依旧铁青。
沙瑞金不再看他，将目光重新投向高育良，语气恢复了平静，但问题更加深入：“育良书记，除了刚才提到的代购问题和香水湾别墅，欧阳菁还有没有交代其他方面的问题？尤其是在银行业务审批、违规放贷，或者与大风厂、山水集团资金往来等方面？”
高育良沉吟了片刻，缓缓地摇了摇头，给出了一个目前看来对李达康相对有利的回答：“沙书记，根据联合调查组目前的最新汇报，欧阳菁除了坚持‘代购’的说法和解释别墅是‘朋友借住’外，对于其他方面的询问，特别是涉及银行核心业务和可能存在的权钱交易问题，她目前……尚未交代其他实质性内容。”
这个“尚未”一词，用得颇为微妙，既说明了现状，也为后续可能的变化留下了足够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