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度坐在会议室角落的列席位上，微微蹙起眉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观察着情绪激动的李达康。
在他的记忆里，前一世的李达康在此刻应当表现得异常冷静甚至冷酷，会毫不犹豫地与欧阳菁进行切割，最终导致欧阳菁独自承担罪责，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
然而这一世，李达康的反应却截然不同，他似乎在极力辩解，甚至有些失态，隐隐透出一种想要保住欧阳菁的意图？
电光火石间，程度猛然想通了其中的关窍——常成虎留下的后手起作用了！
那个精心设计的、通过海外渠道辗转存入李达康女儿海外账户的一千二百万，如同一颗精准埋设的定时炸弹，果然起到了效果。
李达康这个一向以“不粘锅”自诩的政客，这次恐怕是真的被欧阳菁——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被他们女儿名下那笔来历不明的巨款——给牢牢“粘”住了。
他此刻的所有辩解和急于撇清，恐怕都是为了掩盖更深层次、更致命的麻烦。
一千二百万，如果能用这个代价把李达康这位权势熏天的汉东省委常委、京州市委书记拉下马，那这笔投资简直是太值了！
程度内心冷笑，但脸上依旧保持着副省级领导应有的沉稳表情。
“……沙书记，刘省长，育良书记！天地良心！”李达康的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嘶哑，他伸出三根手指，仿佛要发誓一般，“香水湾一号那套别墅，我李达康从来没有……不，我去过！但仅仅只去过三次！而且每一次都是去和欧阳菁商量协议离婚的具体细节！除此之外，我绝没有在那里过夜或者从事任何其他活动！就连我女儿在国外读书的事情，我们平时也绝大多数只是在电话里沟通，极少见面！”
他的辩解因为急于求成而显得有些逻辑混乱，反而更添疑点。
“达康书记，你的心情我们理解。”沙瑞金抬起手，向下压了压，用一种试图稳定局面的语气安抚道，但他的眼神深处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我知道你着急，但你先别急。你要相信组织，相信同志们的判断力和公正性。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嘛。”
他随即目光转向全场，语气变得不容置疑，强行将讨论焦点从李达康个人身上移开：“各位同志，我们今天开会的核心，是讨论欧阳菁同志所涉及的问题！达康书记也已经多次明确表态，他和欧阳菁同志已经解除了婚姻关系。我们要就事论事，不要进行毫无根据的关联揣测。”
高统一、谢林贤、孙俪文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不满。他们清楚，沙瑞金这是在强行终止一条即将触及李达康核心问题的调查线。
但沙瑞金毕竟是一把手，拥有掌控会议议程的绝对权力，他们即使心有不满，此刻也无法公然反驳。
沙瑞金没有给他们更多思考的时间，直接以总结性的语气一锤定音：“同志们，贪污腐败问题的形成和发展，往往有一个长期和隐蔽的过程。对于欧阳菁与蔡成功、王大陆之间存在的诸多疑点，我在这里强调，省公安厅、京州市纪委、市公安局组成的联合调查组，必须要本着对党、对人民高度负责的态度，认真地查，深入地问，务必把每一个环节都查清楚、查透彻！无论最终调查结果牵连到谁，涉及到什么级别，都要一查到底，绝不姑息！这是我们党对腐败问题零容忍的坚定态度！”
他稍作停顿，将话题转向另一个棘手的问题：“另外，关于候亮平同志在抓捕欧阳菁过程中采取的方式方法所引发的舆论影响事件。”
“孙部长，”他看向孙俪文，“你们宣传部要立刻牵头，汇同省检察院、省公安厅等相关单位，尽快研究并起草一份客观、准确、负责任的‘情况说明’或‘事件通报’，择机通过权威渠道向社会公众发布，以正视听，主动引导舆论，消除不实信息带来的负面影响。”
“至于《镜湖》期刊这种境外媒体不负责任的恶意污蔑和攻击，”沙瑞金的语气变得格外严厉，目光扫向省委秘书长常正义，“常秘书长，你们省委办公厅秘书处要立刻行动起来，会同相关部门，研究并尽快以省委办公厅或省委宣传部的名义，起草一份措辞强硬、立场坚定的‘严正声明’或‘抗议书’，必须有力地驳斥其不实言论，扞卫我们汉东省的声誉和形象！要让外界看到我们维护自身清白和尊严的坚定决心！”
“好的，沙书记。我们会后立刻落实。”常正义点了点头，表面上恭敬地接受了任务，但内心深处却掠过一丝深深的不屑。
他深知这种对外声明往往流于形式，对于扭转那些根深蒂固的偏见收效甚微，更多只是一种对内交代的政治姿态。
真正的较量，始终隐藏在那些看不见的战线和即将展开的深入调查之中。
“我看，在欧阳菁同志的问题调查清楚之前，达康同志有必要进行一定程度的避嫌。”一直沉默不语的刘省长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这毕竟直接牵连到他的前妻，为了确保调查的公正性，也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猜疑和舆论风波，我认为组织上应该有所考虑。”
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扫过沙瑞金和李达康，抛出了一颗重磅炸弹：“因此，我正式提议，在调查期间，暂时停止李达康同志担任的一切职务！这样既体现了组织原则的严肃性，达康同志也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好好休息，调整一下。”
“停职”二字一出，整个会议室的气氛骤然降到了冰点。这不仅让李达康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就连一向沉稳的沙瑞金，瞳孔也猛地一缩，脸上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怒。
停职！这看似不是正式处分，但在眼下这个敏感时刻，对于志在接任省长、推动“沙李配”成为现实的李达康来说，无疑是致命的一击。他李达康之所以有底气，凭的就是能搞经济、能抓项目，一旦被停职，就等于被拔掉了牙齿的老虎，不仅光明峰项目可能易手，更会向全省乃至更高层面传递出一个极其不利的信号。
“沙书记！刘省长！”李达康立刻站了起来，他深知此刻绝不能被动接受，必须主动出击，他采取以退为进的策略，语气显得无比沉痛和诚恳，“我李达康绝不是贪恋权位、舍不得现在职务的人！我的一切都是党给的，组织任何时候需要收回，我绝无怨言！但是，”他话锋一转，声音提高了八度，充满了急切，“光明峰项目是我们京州市现阶段拉动投资、重塑城市格局的核心项目，也是我亲自提议并推动的重点工程！现在项目正处在征地拆迁和最关键的招商融资阶段，千头万绪，很多决策和协调离不开市委的强力推动。在这个时候停了我的职，很多工作衔接不上，很可能导致项目停滞，甚至前功尽弃！造成的损失将是巨大的！所以，我恳请组织，宁可给我更严厉的处分，也请不要在这个时候停我的职！我愿意接受任何形式的监督调查，但请让我留在岗位上，把项目抓好！”
他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将个人去留与重大项目捆绑在一起，试图施加压力。
“达康同志，你不要激动。”沙瑞金缓缓开口，语气看似平和，实则是在为李达康缓颊，“刘省长的提议也是从大局出发，考虑的是避嫌原则，并不是说要处分你。你的工作能力，省委是清楚的。光明峰项目也确实到了关键时期，离不开你的掌舵。所以，直接停职，我看有些过于严重了……”他试图将刘省长的提议淡化。
然而，程度却不紧不慢地插话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沙书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光明峰项目现场指挥部的总指挥，好像是光明区的副书记、区长孙连城同志吧？这位同志我以前在青林县和他共事过，是一位非常踏实、有能力、有担当的好同志啊。”他这话看似补充信息，实则是在拆解李达康“离不开他”的理由。
“总指挥确实是孙连城同志，”李达康不得不承认，但立刻强调，“但项目大的规划、政策、方向，尤其是与省里和各大投资商的宏观协调，必须由市委来把握决策！”
“达康书记，您要充分相信孙连城同志的工作能力嘛。”程度微笑着，语气却不容置疑，“这位同志在青林县主持工作期间，可是独立牵头负责过装备工业集团、巨能重工、许工机械并购以及吕州能源合作等好几个超百亿的重大项目招商谈判和落地工作，是一位经验极其丰富的实干型干部！说实话，光明峰项目虽然重要，但比起当年青林县那种白手起家、从无到有的复杂招商局面，无论是投资规模还是技术难度，恐怕都还要略逊一筹呢。”
程度的言外之意再明白不过：少了你李达康，光明峰项目照样转，而且有孙连城这样经验丰富的干部在，未必会差。他特意点出孙连城在青林的政绩——三年引进五百多亿高质量投资，全是高端制造业，直接让一个县跻身全国百强县榜首。相比之下，光明峰项目虽然听起来光鲜，但本质上还是老城改造、商业地产开发，核心就是卖地，其战略意义和操作难度，无法与孙连城过去的成绩相提并论。
“我同意刘省长的建议。”常务副省长谢林贤表态了，“达康同志，暂时回避一下，于公于私都好。你也可以趁此机会好好休息，调整一下状态。”
宣传部部长孙俪文，作为常委会上唯一的女性，则用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说道：“是啊，达康书记，你看你，整天忙于工作，连经营婚姻生活的时间都没有，最终导致了离婚。组织上这也是给你个机会，放个假，好好处理一下个人问题，说不定还能因祸得福，再找一个知冷知热的呢？”她的话引来几声低笑，却也让李达康更加难堪。
“我不同意停职！”省纪委书记田国富看了沙瑞金一眼，出声反对，“首先，欧阳菁只是达康同志的前妻，法律上已无关联。其次，目前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表明达康同志本人与欧阳菁的案件有牵连。仅凭避嫌原则就停一位省委常委、市委书记的职，这太过草率，传出去影响非常不好，可能会让人误解我们省委的干部政策！”
“确实，直接停职影响不好，容易引发不必要的解读。”刘省长见状，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但态度依旧坚决，“既然达康同志也认识到需要避嫌，那我看不如这样：由达康同志自己主动向省委请假一段时间。这样既体现了高风亮节和主动避嫌的态度，程序上也更稳妥。”
刘省长的意图很明显：我一天没退，就还是省长、省委副书记！什么“沙李配”，绝不能让你李达康如此顺风顺水。必须借此机会，好好按一按你的风头，让你知道，汉东的事情，不是某一个人说了算的。
会议室内再次陷入了僵持，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沙瑞金，等待他最终的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