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荣国府内院却依旧亮着几处灯火。贾琏坐在书房里，面前摊开着京营的军务文书，心思却早已飞到了宁国府那桩离奇的中毒案上。烛火跳跃，映着他沉静的侧脸，眸底深处是化不开的凝重。
“吱呀”一声，书房门被轻轻推开，王熙凤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燕窝粥走了进来。她已卸了钗环，只松松挽了个髻，穿着一件杏子红的家常绫袄，少了几分白日的凌厉，多了几分温婉。
“这么晚了，还在忙？”她将粥碗放在书案上，走到贾琏身后，纤纤玉指按上他的太阳穴，轻轻揉按着，“东府那边的事，急也急不来，总得一件件查。你先顾好自己的身子，若是你也累倒了，这一大家子可指望谁去？”
感受着额角传来的恰到好处的力道和妻子话语中的关切，贾琏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些。他放下手中的笔，握住王熙凤的手，将她拉到身旁坐下，叹了口气：“道理我都明白，只是……一想到那孩子才多大年纪，就遭这样的罪，背后之人其心可诛！若不尽快揪出来，只怕后患无穷。”
王熙凤顺势靠在他肩头，低声道：“我知道你心善，见不得这些。只是这京城里头，水深着呢。宁国府那边……珍大哥行事荒唐，府里人口又杂，保不齐是得罪了哪路神仙，或是碍了谁的眼。你如今虽有些权势，但插手别府内务，终究名不正言不顺，还需小心为上，莫要惹火烧身。”
贾琏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放心，我有分寸。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毒源，保住蓉哥儿媳妇的性命。其他的，走一步看一步。”他顿了顿，问道，“府里今日可还安宁？”
“面上倒也平静。”王熙凤直起身，拿起粥碗，用小勺轻轻搅动着，“就是宝玉那边，听说你回来了，闹着要来找你说话，被袭人好歹劝住了。太太（王夫人）瞧着倒是欢喜，还特意问起你营里的事。只是……”她犹豫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我恍惚听底下人说，昨儿个太太屋里的周瑞家的，好像私下里去了趟东府，说是给珍大嫂子送些针线上的花样，但待的时候似乎不短。”
周瑞家的？贾琏目光微凝。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心腹之人，她在这个节骨眼上去东府，是巧合，还是……
“知道了。”贾琏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府里你多留心。尤其是咱们院里，用人做事都仔细些。”
夫妻二人又说了一会子闲话，王熙凤见贾琏眉宇间倦色难掩，便催着他用了粥，早些歇息。
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贾琏刚用过早膳，石磊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外求见。
“大人，”石磊进门后，立刻掩上房门，神色肃穆地低声道，“有发现了！”
贾琏精神一振：“讲！”
“昨夜卑职找到了城南一位退隐的老仵作，此人年轻时曾在刑部当差，对各种毒物颇有研究。”石磊从怀中取出几个小包，正是昨日从宁国府带回来的样本，“他仔细查验了这些物件。那茶叶、胭脂、枕巾等物，并未发现异常。但是……”
他拿起那个用帕子包着的安神香，小心翼翼地打开：“这香，有问题！”
贾琏眼神一厉：“仔细说！”
“那老仵作说，此香用料本是上乘的安神香料，但其中被掺入了一种极细微的、无色无味的石粉。”石磊语气凝重，“那石粉本身毒性微弱，但若长期吸入，会慢慢侵蚀肺腑经络，令人精神萎靡，气血亏损。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继续道：“那老仵作用一种特殊的药水浸泡了香头，发现香芯内部，竟然藏着数条比发丝还细的、近乎透明的活虫！那老仵作说，此虫名为‘瞌睡虫’，并非苗疆正统蛊虫，而是南洋一带巫师常用的小把戏，本身并无大毒，但若与那慢性石粉一同使用，虫体在燃烧时散发出的微弱气息，会与石粉毒素产生某种奇特的反应，加速毒素对心脉的侵蚀，并产生类似‘缠丝蛊’的脉象效果！若非那老仵作见识广博，几乎要被瞒天过海！”
果然在这安神香上！
贾琏心中怒火升腾，好精巧！好恶毒的手段！用南洋的“瞌睡虫”伪装苗疆“缠丝蛊”，再辅以慢性金石毒素，不仅害人于无形，还能误导查验方向！若非请来了张友士这等高手，又找到了经验丰富的老仵作，寻常太医恐怕根本查不出根源，只会当成疑难杂症，最终油尽灯枯！
“可能查出这香的来历？还有那石粉和瞌睡虫的来源？”贾琏强压怒火，沉声问道。
石磊摇头：“那老仵作说，石粉像是来自西南某种矿山，具体来源难查。瞌睡虫更是罕见，京城极少出现。至于这香……做工精细，装潢华贵，像是大户人家定制的。卑职已让人暗中查访京城各大香铺，看看有没有类似的东西流出。”
贾琏沉吟片刻，道：“这香是珍大哥送去的，来源他必然知晓。只是……若直接去问，恐怕会惊动下毒之人。”他想起昨日尤氏提及，这香是贾珍“不知从哪儿得来”的。
“宁国府那边，我们的人可还有发现？”贾琏又问。
“有！”石磊精神一振，“卑职正要禀报。我们的人盯了那个与货郎接触的厨房婆子一天，发现她今日午后，又悄悄去后门见了那货郎，这次两人似乎有些争执，那婆子塞了个小包袱给货郎，货郎才悻悻离去。我们的人暗中跟上了那货郎，发现他并未走远，而是绕到了宁国府西边一条僻静巷子里的一处小院。”
“小院？”贾琏眼中精光一闪，“可查清那院子住的是谁？”
“暂时还未查清户主，但那货郎进去后不久，又有一个穿着体面、像是大户人家管家模样的人，鬼鬼祟祟地进了那院子，待了约莫一炷香功夫才出来。”石磊道，“我们的人认得，那个管家模样的人，好像是……是忠顺王府外院的一个小管事，姓钱！”
忠顺王府！
贾琏瞳孔微缩！果然牵扯到他们了！虽然只是外院一个不起眼的小管事，但这根线，终于隐隐约约地连上了！
一个忠顺王府的外院管事，一个与宁国府厨房婆子接头的货郎，一处隐秘的小院……这背后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好！这条线给我死死盯住！”贾琏当机立断，“那个钱管事，还有那个货郎，以及那小院进出的一切人等，都要查清楚！但要万分小心，绝不能暴露！”
“是！大人！”石磊领命，又道，“还有一事，韩统领那边也让卑职带话，他通过江湖朋友打听，近期京城确实有几个来自西南的生面孔，行踪诡秘，其中一人据说擅使虫蚁，但具体是否与苗疆蛊术有关，还在核实。另外，他也隐约听到风声，忠顺王府近期似乎在暗中搜罗一些奇人异士，具体目的不明。”
奇人异士……搜罗……
贾琏想起冯唐仓库里那邪门的丹炉和“玄真”令牌，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忠顺王府，你们到底在谋划什么？对付一个宁国府的少奶奶，需要用上如此诡异复杂的手段吗？秦可卿身上，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值得你们如此大费周章？
他感觉自已仿佛触摸到了一张巨大而黑暗的蛛网边缘，宁国府的中毒案，或许只是这张网上一个微不足道的节点。
“我知道了。”贾琏深吸一口气，对石磊道，“你做得很好。继续盯紧各方动向，有任何发现，立刻来报。另外，让韩偃也小心行事，江湖关系复杂，莫要深入险地。”
“卑职明白！”
石磊退下后，贾琏独自在书房中踱步。安神香的秘密已经揭开了一半，下毒的渠道基本锁定，甚至隐隐指向了忠顺王府。但动机是什么？秦可卿为何成为目标？那个与外院管事接头的内鬼婆子，在宁国府内部是否还有同党？贾珍在这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他是无心被利用，还是……
一个个疑问在脑中盘旋。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收网的时候。必须找到更确凿的证据，摸清对方的全部意图，才能将这隐藏在暗处的毒蛇连根拔起！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带着庭院中花草的清新气息。阳光刺破云层，洒在琉璃瓦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这京城的天，看似晴朗，底下却不知藏着多少污秽与阴谋。
“看来，是时候再去一趟东府了。”贾琏望着宁国府的方向，喃喃自语。有些话，他需要和尤氏，甚至……和那位看似荒唐的珍大哥，好好谈一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