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常的整编令与缴械令,如同两道沉重的铁闸,将北援先锋军牢牢困锁在淮水南岸这方寸营区之内。表面上的顺从,掩盖不了底下沸腾的岩浆。辛弃疾那番“铁骨淬火”的激励,如同在暗夜中投下的火种,虽不能驱散漫天阴霾,却让每个北地士卒的眼中,重新燃起了一种近乎偏执的、沉默燃烧的火焰。
整编开始了。韩常派来的军官拿着新的名册,冷着脸,将原本按照地域、战谊凝聚在一起的队伍,生硬地拆散、打乱,重新编入他们设定的“都”、“队”、“伙”之中。许多并肩作战多年的老兄弟被强行分开,只能隔着人群,用眼神传递着不甘与默契。新的军官多是韩常带来的殿前司旧部,或从淮西军中抽调的对北人抱有偏见的武官,对北地士卒呼来喝去,动辄以军法威胁。操练的内容也变了,更注重花哨的阵型队列和刻板的礼仪,而非北地熟悉的实战搏杀与小队配合。
北地汉子们咬着牙,忍着气,按照要求去做。但那种压抑的、如同火山爆发前的沉默,却弥漫在整个营区。魏胜、赵邦杰(太行)等将领被架空,挂着虚衔,实际已无法指挥任何部队,只能在自己的营帐附近活动。他们整日面色铁青,偶尔与辛弃疾目光交汇,都能看到彼此眼中那灼人的怒火与无奈的隐忍。
缴械进行得更加彻底。所有“猎隼弩”,无论成品、半成品还是零件,连同那些简陋的打造工具,被一一清点、贴上封条,运往韩常指定的仓库集中封存。炎生小心封藏的那些火药原料和试验品,更是被如临大敌般、由专人严密看管带走。墨工和炎生眼睁睁看着自己心血被搬空,如同被剜去心头肉,却只能低头垂手,不发一言。
辛弃疾的营帐,成了唯一还能保留些许旧日气息的孤岛。韩常和郑清之似乎对他本人还保持着表面上的礼遇,并未限制他帐中亲兵的数量(仍是原来那几十个老兄弟),也未收缴他个人的佩剑。这微妙的“宽容”,不知是出于对辛弃疾名望的最后一丝忌惮,还是故意留下的、用以观察和引诱的“鱼饵”。
这一日傍晚,阴云低垂,寒风渐紧,空气中弥漫着水汽,似有雨雪将至。辛弃疾独自在帐中,就着昏暗的油灯,翻阅着一卷《孙子兵法》,目光却久久停留在“兵者,诡道也”一行字上。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思绪早已飘远。
帐帘轻响,陈亮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带进一股寒气。他脸色比往日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幼安,”陈亮压低声音,急促道,“刚得到虞副使暗中递来的消息——史弥远在临安,又有新动作!”
辛弃疾放下书卷,目光一凝:“说。”
“他授意其党羽,再次上奏,言淮北‘客军’(指我们)整编迟缓,心怀怨望,恐生肘腋之变。建议朝廷……将北援先锋军调离淮北前线,分散补入江南各地驻军,或……或遣往川陕边地‘戍守’!”陈亮语速极快,“其奏章中,还隐约提及张枢密‘优容过甚’、‘养痈成患’!这是要将我们彻底拆散、流放,同时打击张枢密!”
辛弃疾的心脏猛地一沉。调离淮北,分散补入各地驻军?那这支队伍将彻底不复存在,兄弟们会像盐粒入水般消融无踪,甚至可能被各地将领当成炮灰消耗。遣往川陕?那是远离抗金主战场、且条件更为艰苦的边陲,形同发配!史弥远此计,是要从根子上彻底灭绝他们!
“张枢密……如何反应?”辛弃疾声音干涩。
“虞副使言,枢相在朝堂上据理力争,言北伐在即,正当用人之际,岂可自损臂膀?且北地将士熟悉金虏战法,正是前锋锐选,分散调离,殊为不智。然……”陈亮苦笑,“史弥远一党势大,言官鼓噪,官家似乎……也有所动摇。枢相独木难支,恐难挽回。”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摇曳欲灭。
帐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油灯的光焰跳动,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帐壁上,扭曲不定。
良久,辛弃疾缓缓开口:“史弥远步步紧逼,是算准了我们无路可退,张枢密独力难支。他想将我们连根拔起,永绝后患。”
“那我们……难道就坐以待毙?”陈亮眼中闪过一丝狠色,“幼安,不能再忍了!与其被他们拆散流放,不如……”
“不如如何?”辛弃疾打断他,目光如寒潭,“带着这几千被缴了械、困在营中的兄弟,冲击韩常的殿前司精锐?还是冲出营去,落草为寇,给史弥远一个‘剿匪’的绝佳借口?”
陈亮语塞,痛苦地闭上眼睛。
辛弃疾站起身,走到帐口,掀开一角帘幕,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和隐约可见的、来回巡逻的陌生岗哨。寒风灌入,带着湿冷的雪意。
“同甫,你还记得我们在隐曜谷,弹尽粮绝,外无援兵的时候吗?”辛弃疾忽然问道。
陈亮一怔:“自然记得。那时……几乎是必死之局。”
“那时我们是怎么做的?”辛弃疾自问自答,“我们没有坐以待毙。魏胜带人出去袭扰,墨工、炎生拼命改进军械,沈先生想尽办法筹集粮草,每个弟兄都咬紧了牙关,想着多杀一个金狗够本……我们在等,等一个机会,等一丝变数。结果,我们等到了张枢密的援兵,等到了你带来的消息,等到了冲出重围的生机。”
他放下帘幕,转过身,眼中那簇火焰在昏暗的光线下异常明亮:“现在,我们同样需要等。等一个变数。”
“变数?什么变数?”陈亮不解,“张枢密自身难保,朝廷风向不利,金军隔岸观火……哪里还有变数?”
辛弃疾走回案前,手指点在摊开的地图上,淮水以北的广袤区域:“变数,或许就在这里。”
陈亮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是金军控制区。
“史弥远可以钳制张枢密,可以摆布我们,但他摆布不了金虏。”辛弃疾声音低沉,“北伐之声未绝,金虏便一日不会放松对江淮的 pressure。若金军此时有所异动,前线告急,朝廷和官家,首先想到的会是什么?是继续内斗,拆散可能有用的兵力,还是……暂搁争议,先御外侮?”
陈亮眼睛一亮:“你是说……利用金军的威胁,来打破眼前的僵局?可是,金军动向,岂是我等所能预测或左右?”
“我们无法左右,但可以观察,可以准备。”辛弃疾道,“韩常收走了我们的弩和火药,但收不走我们的眼睛和耳朵,更收不走我们与金虏血战的经验。同甫,你设法通过虞副使,多留意淮北金军的情报,尤其是完颜忒邻所部的动向。另外……”他顿了顿,“营中兄弟虽被打散编制,但人心未散。告诉魏胜、赵邦杰他们,约束好各自相熟的老兄弟,明面上服从新军官,暗地里……该操练的小技巧、该熟悉的配合,不能丢!尤其是夜战、近战、山林战,这些是我们北地儿郎的长处,韩常的人不练,我们自己悄悄练!”
陈亮振奋起来:“我明白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表面顺从,暗中蓄力,以待时机!”
“不错。”辛弃疾点头,“史弥远想拆散我们,我们就偏要抱得更紧,只是这‘紧’,要藏在心里,藏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韩常想让我们变成温顺的绵羊,我们就要让他知道,绵羊的角,也是可以用来顶人的!”
计议已定,陈亮匆匆离去,准备暗中联络。辛弃疾独坐帐中,心潮难平。他知道,这是一场极其危险的赌博。赌的是金军会有动作,赌的是张浚能顶住压力,赌的是朝廷在外部威胁下会暂时搁置内斗,更赌的是他麾下这几千弟兄,能在如此严密的监视和压制下,保持住那口不灭的心气与潜伏的爪牙。
他再次取出怀中那枚铁牌。这一次,当他凝神静气,排除杂念,将心神集中于淮水对岸那片被金人铁蹄践踏的土地时,铁牌传来的不再是模糊的警示,而是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波动?仿佛平静湖面下,有暗流开始涌动,方向正是淮北!这感觉玄之又玄,无法言喻,却让他心中那微弱的希望火苗,猛地窜高了一截。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苏青珞轻柔的声音:“幼安,我能进来吗?”
“进来。”
苏青珞端着药碗和一小碟黑乎乎的、像是某种根茎制成的饼子走了进来。她将药碗放在案上,轻声道:“该喝药了。这是我新试着做的‘茯苓葛根饼’,能稍微顶饿,你尝尝。”
辛弃疾接过药碗,看着苏青珞清减却依然温柔的面容,心中涌起一阵愧疚与暖流。“青珞,这些日子,苦了你了。营中缺药少食,你还……”
“别说这些。”苏青珞打断他,拿起一块饼子递给他,“你能好好的,大家能撑下去,我就不苦。我知道现在难,但再难,能有老君峪、隐曜谷难吗?那时候我们都过来了,现在……也一定能过去。”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我相信你,幼安。大家都相信你。”
辛弃疾重重地点了点头,将那块味道苦涩却饱含深情的饼子,和着温热的药汁,一起咽下。这不仅是食物和药物,更是支撑他在这寒夜中坚持下去的力量。
夜深了,雪终于飘落下来,细密而安静,覆盖了营帐、辕门、以及那面在夜风中沉默飘扬的赤旗。
营区各处,看似已然臣服。但在许多熄了灯的营帐里,黑暗中,一双双眼睛依旧明亮。魏胜靠在自己的铺位上,闭目养神,耳朵却竖着,听着外面巡逻的脚步声规律地远去,然后对邻铺一个黑影做了个手势,那黑影悄无声息地凑过来,两人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交流着某个近身擒拿的发力技巧……
赵邦杰(太行)的帐中,几名最信赖的老部下围坐在一起,中间摊着一块用炭条画着简易地形的破布,模拟着某种小队的穿插路线……
就连工匠区域,墨工和炎生也未睡去。他们借着修补普通工具的名义,保留了几件最趁手、最不起眼的小锉、小锤,在脑海中反复推演着,如果材料足够,如何能更快地打造出弩机的核心部件……
衔枚,以待夜雪尽;伏枥,渴盼春雷响。
这一夜,淮水南岸的营垒在雪落无声中沉睡,又似乎在沉睡中,酝酿着某种不屈的、等待破茧的力量。辛弃疾知道,最艰难的蛰伏已经过去,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是与时间、与敌人、也与自己内心的赛跑。他们在等待,等待那个不知何时会降临、却必须抓住的“变数”,如同久旱的枯禾,等待那一声撕裂长空的春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