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南岸,关隘大门。
这座曾经被南楚视为不可逾越的“铁门关”,此刻在绞盘转动声中,缓缓向两侧敞开。
征北大将军萧琦,已经卸去了那一身耀眼的明光铠,只穿着一件素净的布衣,背负荆条,率领着身后数千名南楚的高级将领,跪在满是碎石的官道两旁。
他们的头垂得很低,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面,身体在微微颤抖。
那是对未知的恐惧。
自古以来,亡国之军的下场都很惨。
屠城,抢掠,奸淫……这些词汇在萧琦的脑海中盘旋。
他虽然为了家人的性命选择了投降,但他无法保证对面那位手段狠辣的摄政王,真的会放过这座城池里的百姓。
“来了……”
不知是谁低呼了一声。
地面传来了一阵震动,但让萧琦感到意外的是,这震动并不像骑兵冲锋那样剧烈而急促,反而显得沉重,缓慢,且伴随着一种奇怪的液体晃动声。
萧琦壮着胆子,微微抬起头,偷眼向前望去。
这一眼,让他彻底愣住了。
映入眼帘的,并非他在噩梦中见过,身披黑甲、手持屠刀的大周玄甲卫。
率先开进城门的,是一辆辆造型奇特,车身被刷得雪白,上面架着巨大铜罐的改装马车。
驾车的不是士兵,而是身穿灰色油布衣,脸上戴着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鸟嘴面具”的怪人。
在这些马车后面,是整整齐齐,排成方阵的“白衣军团”。
他们每个人都背着黄铜大罐,手里握着喷管,步伐整齐划一,但身上没有任何杀气。
而在队伍的最前方,并没有打着象征大周国威的“叶”字帅旗,也没有打着象征征服的龙旗。
那是一面素白的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上面只写着四个墨迹淋漓的大字:
【除疫安民】。
萧琦看着那面旗帜,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眼眶瞬间发热。
他想过一万种大周军队入城的姿态——耀武扬威的,不可一世的,凶神恶煞的。
唯独没有想过这一种。
关隘后的城镇,街道两旁的门窗紧闭。
百姓们用桌椅板凳顶住了大门,一家老小缩在黑暗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他们听到了城门打开的声音,在他们的认知里,那意味着地狱的大门打开了。
“别出声……千万别出声……”
城东的一户民居里,王大娘死死捂着孙子的嘴,透过窗户纸的一条缝隙,惊恐地向外窥视。
她看到了一群“怪物”走在大街上。
“嗤——嗤——”
那些戴着鸟嘴面具的怪人,并没有像传说中的乱兵那样破门而入,翻箱倒柜。
他们只是举起手中的铜管,对着街道、墙角、水沟,喷洒出一股股刺鼻的白色水雾。
水雾弥漫,带着一股浓烈的石灰和烈酒的味道,瞬间盖过了城里那股原本挥之不去的腐尸臭气。
紧接着,王大娘看到了一幕让她毕生难忘的场景。
一个衣衫褴褛,浑身生疮的乞丐,因为躲避不及,倒在了路边,奄奄一息。
按照南楚官兵的做法,这种染了瘟疫的贱民,会被直接一枪捅死,然后扔进火堆里烧掉。
王大娘闭上了眼睛,不忍心看那血腥的一幕。
然而,预想中的惨叫并没有传来。
“快!这里有个重症!担架!”
一个沉闷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
两名“怪人”快步上前,竟然没有丝毫嫌弃,一人抬手,一人抬脚,动作麻利而轻柔地将那个乞丐抬上了一辆随行的平板车。
紧接着,一名像是领头的人摘下了那个可怕的鸟嘴面具,露出发白的胡须和一张慈祥却疲惫的脸庞——正是苏文。
苏文站在街道中央,手里拿着那个简易的铁皮喇叭,对着紧闭的门窗大声喊道:
“乡亲们!不要怕!”
“我们不是来杀人的!我们是大周摄政王派来的医疗队!”
“凡是家里有发热、咳嗽、皮肤溃烂的,立刻送到城东的义诊棚!那里有热粥!有汤药!全部免费!分文不取!”
“摄政王有令:大周军人不抢粮,不扰民!违令者斩!”
王大娘的手松开了。
她看着窗外那些正在清理垃圾,往水井里投放药粉的背影,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这哪里是兵啊……”
王大娘喃喃自语,声音颤抖:
“这分明是……活菩萨啊。”
在这乱世之中,在这人命如草芥的瘟疫之城,这支白色的队伍,就像是一道刺破黑暗的光,带来了一种名为“文明”的震撼。
直到医疗队彻底控制了主要街道,完成了第一轮的消杀。
“轰隆隆——”
沉稳的马蹄声才终于响起。
叶玄骑着那匹名为“乌云”的战马,身披摄政王常服,在仅仅两百名玄甲卫的护送下,缓缓入城。
不同于之前的死寂。
此刻,街道两旁的门窗已经打开了。无数百姓大着胆子走出了家门。
当他们看到那个骑在马上、年轻英俊、神情肃穆的男人时,并没有感到恐惧。
因为在那位摄政王的身后,不是杀人的刀枪,而是一车车堆积如山的粮食和药材。
“扑通。”
王大娘第一个跪了下来。
紧接着,整条街道,整座城市,如同风吹麦浪一般,所有的百姓都自发地跪倒在地。
这一次,不是因为刀架在脖子上的恐惧,也不是因为对皇权的盲目敬畏。
而是因为感激。
是因为一种最朴素的道理:谁救了我们的命,谁把我们当人看,我们就认谁做主。
叶玄策马来到跪在路边的萧琦面前,翻身下马。
萧琦浑身一颤,头埋得更低了,声音嘶哑:
“罪将萧琦……未能守土尽责,反而开门揖盗……罪该万死,恭迎摄政王。”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叶玄身上。南楚的降将们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叶玄并没有说话。
他伸出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握住了萧琦的手臂,用力将这位满头白发的老将军扶了起来。
“萧将军,言重了。”
叶玄看着萧琦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温和,却透着一股定鼎乾坤的力量:
“何为罪?”
“助纣为虐是罪,残害百姓是罪。”
叶玄指了指周围那些正在排队领粥、眼中重新有了光彩的百姓,又指了指萧琦曾经用来斩杀监军的那只手:
“但你那一剑……斩的是祸国殃民的奸佞,断的是那个吃人旧时代的锁链。”
“你救了这一城的百姓,也救了你自己。”
叶玄拍了拍萧琦的肩膀,当着全城军民的面,给出了最终的定性:
“你无罪,你有功,是大功。”
萧琦这个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汉子,在这一刻,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安抚完降军,叶玄独自一人登上了城楼。
他扶着栏杆,俯瞰着这座正在从死亡阴影中复苏的城市。
看着那些忙碌的白色身影,看着那些升起的炊烟,看着那些不再充满恐惧的眼神。
“这就是工业文明的降维打击。”
叶玄在心中默默自语。
“这个世界的人以为,征服就是杀戮,就是占领,就是把别人的东西抢过来。”
“但他们错了。”
“真正的征服,是输出秩序,是输出生存的希望。”
叶玄抬起头,望向南方更加遥远的长公主府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冷酷的嘲弄:
“江玉燕,你用毒药制造地狱,企图用恐惧来统治。”
“而我,用科学消灭瘟疫,用工业生产物资。”
“我消灭了你们的国家,但我救活了你们的人民。”
“在这个比烂的时代……”
叶玄握紧了栏杆,指节发白:
“只要把人当人看……这天下,就是我的。”
一阵清风吹过,卷走了城头的阴霾。
白色的旗帜在风中飘扬,宣告着这片古老的土地,终于迎来了一个懂得尊重大写“人”字的新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