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织锦作坊,在景耀六年的深秋里,第一次断了丝线。
张婆坐在织机前,枯瘦的手指摩挲着断在筘齿间的蜀锦。那是一匹“五星出东方”锦,金线织就的星辰纹样才刚铺开一角,就被突然闯进来的兵卒踩脏了。她记得三年前,宫里的黄皓大人还亲自来作坊,要二十匹这样的锦缎,说是“献给洛阳的贵人,换些稀罕玩意儿”。那时作坊里三十架织机连轴转,丝线从早到晚在空气中飘着,像漫天的彩雾。
可现在,织工们多半跑了。有的被征去修剑阁的城防,有的跟着逃荒的队伍往南中去,只剩下张婆这样腿脚不便的老妪,守着这些落满灰尘的织机。墙角堆着的蜀锦,是上个月刚织好的“云气纹”锦,本该送往沓中给姜维将军的军队做营帐,如今却被老鼠咬出了好几个洞。
“张婆,还织吗?”隔壁的李氏抱着半捆丝线走进来,声音发颤,“今早听人说,钟会的大军已经过了涪城,离成都就剩三天路程了。”
张婆望着织机上那片残缺的星辰,忽然笑了。她十五岁进作坊,织了五十年蜀锦,亲眼见过先主刘备入蜀时,锦官城的织机日夜不停,织出的锦缎堆成小山,用来赏赐那些跟着打天下的将士;见过诸葛丞相北伐前,亲自来作坊看锦缎的质量,说“这蜀锦能换战马,能抵军粮,是蜀汉的筋骨”;也见过后主登基后,宫里来的宦官越来越多,要的锦缎越来越花哨,却再没人问过这些锦缎能派什么用场。
“织,”张婆拿起断线,用牙齿咬掉结头,“织完这匹,给成都留个念想。”
一、锦绣江山:蜀锦里的国运密码
秦灭巴蜀后,李冰修都江堰,成都平原“水旱从人,不知饥馑”。肥沃的土地不仅长稻谷,更盛产一种叫“木芙蓉”的花——用木芙蓉树皮做的纤维,织出的锦缎轻薄如蝉翼,却比钢铁更耐磨。到了汉代,蜀锦已成朝廷贡品,丝绸之路的驼队里,一半的货物都印着“成都造”的印记。
刘备占据益州后,诸葛亮深知蜀锦的价值。他在成都设“锦官”,专门管理织锦作坊,甚至亲自研究织锦技法,改良出“诸葛锦”——这种锦缎用五色丝线织成,纹样对称,既美观又结实,很快成了西域诸国争抢的宝贝。史书记载,诸葛亮曾说:“今民贫国虚,决敌之资,惟仰锦耳。”那时的蜀锦,确实撑起了蜀汉的半壁江山:一匹上等蜀锦能换五十匹战马,十匹能换一千斛粮食,南中叛乱平息后,诸葛亮用蜀锦赏赐当地首领,竟换来了十年的安稳。
建兴五年,诸葛亮第一次北伐,军费中有七成来自蜀锦贸易。锦官城的织机从三百架扩到八百架,织工达五千余人,连南中、江州的郡县都开设了作坊。张婆还记得,那时作坊里的姑娘们最爱唱的歌谣是:“锦官城,织锦忙,织出锦绣裹河山。”
可这“锦绣河山”,从什么时候开始褪色的?
张婆想,大概是从费祎遇刺那年。姜维接过兵权后,年年北伐,军费像流水一样花出去。锦官城的织机虽然加了又加,却再也赶不上消耗的速度。为了凑够军资,朝廷开始强征民间的丝线,甚至把织工们编入军队,让他们背着锦缎跟着大军走,走到哪织到哪。张婆的儿子就是那时被征走的,至今杳无音信,只托人带回过一块染血的锦缎碎片。
更糟的是,黄皓掌权后,把锦官当成了自己的钱袋子。他把最好的织工调去给宫里织“鸳鸯锦”“合欢被”,把上等蜀锦偷偷卖给东吴的商人,中饱私囊。有一次,洛阳的司马昭派人来买蜀锦,黄皓竟把准备给前线做冬衣的“厚锦”卖了大半,害得姜维的军队在祁山冻毙了数百人。
“去年西域的胡商来,说我们的蜀锦不如以前了。”李氏蹲在地上,捡起一根断丝,“他们说,魏地的锦缎纹样更巧,价钱还便宜。”
张婆叹了口气。是啊,织工越来越少,丝线越来越差,连织锦的心思都没了。以前织锦,想着“裹河山”,现在织锦,只想着“换活命”。这蜀锦里的精气神,早就被掏空了。
二、机杼声断:织工们的逃亡与坚守
织工王二柱是在景耀五年的春天跑的。他没跑远,就在成都城外的青城山躲着,靠给道观织些粗布糊口。
他不是不想守着锦官城,是实在守不下去了。那年冬天,黄皓的亲信来作坊催锦,说后主过生日要一百匹“龙凤锦”。可库房里的金线早就空了,织工们只能用黄铜线代替。那亲信见了,二话不说就把工头绑了去,说要“治欺君之罪”。王二柱看着工头被打得血淋淋的样子,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天一早就卷了铺盖,跟着逃荒的人进了山。
“不是我们不愿为国效力,”王二柱坐在道观的门槛上,手里搓着麻线,对一个来买布的老农说,“是这朝廷,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
老农叹了口气,说他儿子在姜维军中当差,上个月托人带回信,说军营里连像样的战袍都没有,好多士兵还穿着单衣,“将军说,等蜀锦到了就发冬衣,可等了三个月,只等来半匹烂锦,还是被老鼠咬过的。”
王二柱听了,把手里的麻线攥得死紧。他想起自己织过的那些锦缎,有的被后主赏赐给了宠妃,有的被黄皓送给了东吴的贪官,还有的堆在库房里发霉——它们本该变成士兵的铠甲,变成运输粮草的绳索,变成蜀汉活下去的希望。
和王二柱不同,织工阿秀选择了留下。她的丈夫是个小兵,在沓中战死了,留下一封血书,说“等打赢了,就用最好的蜀锦给你做件嫁衣”。阿秀想织完最后一匹“五星锦”,就当是给丈夫的祭品。
她的织机在作坊的角落里,日夜不停地转着。丝线用完了,她就把自己的头发剪下来,混在麻线里织;手指被扎破了,就用灶灰抹一抹继续织。有兵卒来抢锦缎,她就抱着织机哭:“这是给死人的,你们也要抢吗?”
那些兵卒愣了愣,骂骂咧咧地走了。他们大概从没见过,有人把织锦看得比命还重。
三、残锦断章:城破时的最后一缕丝线
钟会的大军进城那天,张婆刚好织完了那匹“五星出东方”锦。
她把锦缎铺在地上,阳光透过破窗棂照在上面,金线织的星辰仿佛在发光。李氏在一旁哭,说这锦缎怕是要被魏兵抢走了。张婆却不慌,她找出剪刀,把锦缎剪成了几十块,分给作坊里剩下的人:“拿着吧,留个念想。以后人家问起成都,问起蜀锦,咱们总还有个凭据。”
王二柱在青城山听到城破的消息,跑回了锦官城。他看到魏兵在作坊里翻箱倒柜,把没织完的锦缎踩在脚下,把织机劈了当柴烧。他冲过去想拦,却被一个魏兵推倒在地。那魏兵啐了一口:“什么破锦,还不如我们魏地的布结实!”
王二柱爬起来,捡起一块被踩脏的锦缎碎片,紧紧攥在手里。他忽然想起小时候,锦官城的老人说,蜀锦里织着巴蜀的魂,只要机杼声不断,这魂就不会散。可现在,机杼声停了,连碎片都被踩进了泥里。
阿秀的那匹“五星锦”,终究没能保住。一个魏将看到了,说这锦缎纹样吉利,要献给司马昭。阿秀抱着织机不肯放,那魏将不耐烦了,拔剑就砍。织机被劈成了两半,锦缎飘落下来,像一只断了翅膀的鸟。
阿秀看着散落在地上的丝线,忽然笑了,笑得眼泪直流。她想起丈夫的血书,想起自己日夜不停地织锦,原来都是一场空。她慢慢蹲下去,把那些丝线一根一根捡起来,往嘴里塞,像是要把它们吞进肚子里,带到地下去见丈夫。
张婆赶到时,阿秀已经没气了,嘴角还沾着丝线。张婆叹了口气,把自己分到的那块“五星锦”碎片,塞进了阿秀的手里。
“带着吧,到了那边,给你丈夫看看,咱成都的姑娘,没丢人。”
那天的锦官城,到处都是散落的锦缎。有的挂在断墙上,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有的飘在护城河里,像一朵朵破碎的花;还有的被逃难的百姓揣在怀里,成了他们唯一的行李。
魏兵们忙着接管府库,忙着张贴告示,没人在意这些碎锦。他们不知道,这些被他们踩在脚下的丝线里,藏着多少织工的血汗,藏着诸葛亮“决敌之资,惟仰锦耳”的苦心,藏着蜀汉从鼎盛到覆灭的最后一抹亮色。
只有张婆这样的老织工知道,蜀锦的兴衰,从来都不只是手艺的事。当朝廷把锦缎当成享乐的工具,当成敛财的手段,而不是治国的根基时,那织在锦缎里的国运,就已经开始抽丝剥茧,直到最后一缕丝线断裂,只留下满地残锦,诉说着一个王朝的残梦。
几天后,司马昭的使者来到成都,说要恢复蜀锦作坊,让织工们继续织锦。王二柱去了,张婆也去了。他们坐在修复好的织机前,手指却怎么也动不起来。
机杼声又响了起来,可那声音里,再没有了“织出锦绣裹河山”的激昂,只剩下“残锦断章忆旧年”的苍凉。
张婆看着织机上渐渐成形的锦缎,忽然想起诸葛丞相来作坊时说的话。那时他摸着一匹刚织好的“山河锦”,轻声说:“锦绣易得,江山难守啊。”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