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郡的瘴气,在炎兴元年的冬月里依旧浓得化不开。爨习站在味县的城楼上,望着远处被浓雾吞没的山道,手里攥着一封被雨水泡软的帛书。那是成都传来的最后消息,字迹潦草得几乎认不出,只勉强能看清“陛下已降,速归”四个字。
风卷着潮湿的水汽扑在脸上,像被冰冷的手掌按住。爨习想起二十年前,父亲爨谷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诸葛丞相平定南中,不是靠刀兵,是靠‘和夷’二字。咱们爨家能在这片土地上立足,全赖汉廷与部族相安无事。守住这份安稳,比什么都重要。”
可现在,汉廷没了。那些曾被诸葛亮安抚的部族首领,正在城外的密林里磨着刀;成都来的溃兵像潮水一样涌向南中,带来的不是战报,而是“洛阳优待降臣”的消息;连府库里的粮草,也快被这些溃兵抢空了。
“将军,开城吧。”副将阿会喃低声劝道,“霍弋将军在永昌郡已经降了,咱们何苦硬撑?”
爨习猛地回头,火把的光映在他脸上,沟壑里全是疲惫。“硬撑?”他指着城楼下那些背着弓弩的部族子弟,“你看看他们!当年丞相给他们铁犁,教他们耕种,他们才放下刀箭。现在汉廷没了,他们手里的铁犁,随时会变回杀人的刀!”
一、攻心余烬:诸葛亮留下的“和夷”残影
建兴三年,诸葛亮南征时,曾在味县立过一块“南中纪功碑”。碑上刻着“纲纪粗定,夷汉粗安”八个大字,字里行间都是他对这片土地的期许。那时他采纳马谡“攻心为上”的建议,七擒孟获,又将南中豪族迁到成都为官,让部族首领世袭官职,甚至教会他们织锦、冶铁,让这片被战火蹂躏的土地渐渐有了生气。
爨习的祖父曾跟着诸葛亮平定益州郡,亲眼见过丞相如何在营中与孟获分食烤肉,如何让蜀地的农师教部族百姓种水稻。祖父常说:“诸葛丞相的厉害,不是打赢了仗,是让南中的山民相信,跟着汉廷能过上好日子。”
那些年,南中确实安稳。味县的集市上,汉族商人用蜀锦换部族的象牙,部族的姑娘学着汉人的模样绣蜀锦;郡学里,既有汉族子弟读《论语》,也有部族首领的儿子学算术。爨习小时候,曾和孟获的孙子一起在纪功碑下玩弹弓,谁也没觉得彼此有什么不同。
可这份安稳,从蒋琬执政时就慢慢变了。蜀汉把南中当成了“北伐粮仓”,赋税一年比一年重:建兴十年,南中每年上缴的粮食是十万斛,到了延熙末年,已经涨到了三十万斛。部族百姓种的粮食不够交,就只能用盐井、铜矿来抵,连诸葛亮当年赏赐的铁犁,都被官府收去熔了做兵器。
更让他们寒心的是,朝廷派来的太守越来越苛刻。有个叫张裔的太守,竟下令部族首领必须穿汉服、说汉话,否则就不准参与议事。孟获的孙子气不过,带着族人反抗,却被姜维派来的军队镇压了,连祖坟都被刨了。
“从那以后,山里的老人就常说,汉廷的好,只有诸葛丞相在时才有。”阿会喃望着城外的密林,“现在汉廷没了,他们自然要找回自己的日子。”
爨习沉默了。他知道阿会喃说的是实话。上个月,他去安抚牂牁郡的部族,首领们拿出诸葛亮当年赐予的金印,问他:“这印还有用吗?要是没用,我们就把它熔了,打把刀防身。”
他当时无言以对。那金印上刻着“归义侯”三个字,曾是部族对汉廷的认同,可现在,它快要变成一块废铜了。
二、溃兵如蚁:成都陷落带来的连锁崩塌
第一批溃兵涌入味县时,爨习还想把他们收编起来。毕竟都是蜀汉的兵,或许能一起守住南中。可他很快发现,这些溃兵早已没了军纪。
他们冲进部族的村寨,抢走粮食和牲畜;喝醉了就拔刀砍人,说“反正汉廷没了,杀了白杀”;甚至有人偷偷和部族首领联系,说“只要杀了爨习,魏兵来了就封你们做太守”。
最让爨习痛心的是,这些溃兵里,有不少是当年跟着诸葛亮南征的老兵后代。他们的父辈曾在这片土地上流血,可他们现在却在践踏着父辈用生命换来的安宁。
“将军,不能再留他们了!”亲卫队长爨肃带着一身伤冲进城楼,“他们刚才去抢彝族的银矿,被人家用毒箭射了,现在正放火烧村寨报复!”
爨习猛地拔出刀,刀鞘撞在栏杆上,发出刺耳的声响。“集合队伍,把溃兵全都抓起来!敢反抗的,格杀勿论!”
他提着刀冲下城楼时,味县的街道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溃兵们举着火把,在部族的竹楼间狂奔;彝族的汉子吹着牛角号,从山上冲下来,手里的毒箭在火光中闪着幽蓝的光;还有汉族的百姓,抱着孩子躲在墙角哭,不知道该帮谁,也不知道该逃到哪里。
爨习砍倒了一个正在放火的溃兵,那人临死前还在喊:“蜀汉都亡了,你护着这些蛮子有什么用!”
“闭嘴!”爨习的刀上滴着血,“就算蜀汉亡了,这里也是南中!是我们一起住了几十年的地方!”
可他的吼声,很快就被厮杀声吞没了。他看着彝族的毒箭射穿汉兵的喉咙,看着汉兵的刀劈开彝族汉子的胸膛,忽然觉得眼前的景象很熟悉——像极了诸葛亮南征前,南中各部互相攻伐的乱局。
原来,那些年的安稳,不过是诸葛亮用“攻心”之术暂时按住的火山。一旦汉廷的约束力消失,深埋在土地下的部族矛盾,就会像岩浆一样喷涌出来。
三、降与守:南中豪族的最后抉择
霍弋在永昌郡投降的消息传来时,爨习正在清理味县的战场。街道上到处是尸体,有汉兵的,有彝族的,还有无辜百姓的。爨肃告诉他,霍弋降魏后,司马昭不仅没削他的职,还让他继续镇守永昌,甚至给了部族首领更多的赏赐。
“将军,霍弋将军说得对,”阿会喃劝道,“咱们降了,至少能保境安民。再打下去,南中就真成焦土了。”
爨习走到纪功碑前,用袖子擦去碑上的血污。“纲纪粗定,夷汉粗安”,这八个字已经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模糊。他想起祖父说过,诸葛亮立这块碑时,曾对着南中的群山发誓:“若汉祚能延,必让南中永无兵戈。”
可现在,汉祚断了。他这个守碑人,该怎么办?
夜里,彝族首领孟虬派人送来一封密信。信里说,只要爨习肯联合部族对抗魏兵,他们愿意奉爨家为主,共享南中。孟虬还在信里附了一片狼毛——那是彝族结盟的信物,象征着“生死与共”。
爨习拿着密信,在烛火前坐了一夜。他知道,孟虬不是真心想结盟,只是想借他的力量把魏兵赶出去,然后独占南中。当年孟获就是这样,被诸葛亮擒了七次才真心归顺,现在没了诸葛亮,谁还能镇住这些山一样野的部族?
第二天一早,爨习召集了南中各郡的豪族。建宁郡的爨家、朱提郡的孟家、永昌郡的吕家……这些家族在南中盘根错节,既是汉廷统治的支柱,也是部族矛盾的缓冲。
“成都已降,汉廷不存,”爨习看着众人,声音沙哑,“现在有两条路:一是降魏,保一时安稳;二是联合部族抗魏,可结果难料。”
朱提郡的孟家代表孟岳立刻站起来:“我选降魏!姜维北伐,把南中的青壮都征去当兵,死了多少人?现在汉廷没了,正好解脱!”
“孟岳你放屁!”永昌郡的吕凯后人吕昂拍了桌子,“诸葛丞相待我们不薄,岂能说降就降?”
“待我们不薄?”孟岳冷笑,“去年大旱,官府照样催赋税,我侄子就是因为交不出粮,被打死在牢里的!这样的汉廷,有什么可留恋的?”
争吵声越来越大,豪族们分成两派,互相指责。爨习看着他们,忽然明白了蜀汉在南中真正的根基——不是金印,不是纪功碑,而是这些豪族对“汉廷”二字的认同。可当朝廷的苛政磨灭了这份认同,当北伐的战火耗尽了他们的耐心,这份根基也就成了流沙。
最终,爨习拍了板:“降魏。但有一条,魏兵不得干预南中各部族事务,赋税仍按诸葛丞相时的旧制。若他们不答应,咱们就跟他们拼到底。”
他派阿会喃去洛阳送信,自己则带着人修复被烧毁的村寨,把溃兵的尸体埋在纪功碑旁——不管他们生前做过什么,终究是蜀汉的兵。
阿会喃回来时,带回了司马昭的回信。信里答应了爨习的条件,还封他为“建宁太守”,依旧统领南中诸郡。可随信而来的,还有一个魏将和三百魏兵,说是“协助镇守”。
爨习看着那些穿着魏军铠甲的士兵走进味县,忽然觉得胸口发闷。他抬头望向纪功碑,阳光穿过瘴气照在碑上,“夷汉粗安”四个字像是在嘲笑他。
他守住了南中的土地,却没能守住诸葛亮留下的“和夷”之魂。那些曾被铁犁取代的刀箭,那些曾被锦缎温暖的仇恨,终究还是在汉廷崩塌后,一点点爬回了南中的密林里。
几个月后,爨习在巡视村寨时,看到彝族的孩子在用石头砸纪功碑。他想上前阻止,却被一个老阿妈拦住了。
“将军,别管了,”老阿妈叹了口气,“这碑啊,早就没用了。诸葛丞相不在了,汉廷不在了,咱们还是过回自己的日子吧。”
爨习站在原地,看着孩子们的石头一次次砸在碑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远处的山林里,传来了牛角号的声音,悠长而苍凉,像在为一个逝去的时代送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