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耕根基,静待风起。”
这八个字,如同洪钟大吕,在李辰心头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带着泥土的厚实与山风的远见。
他站在余樵的草庐前,对着那扇再次微微开启的柴扉,以及门后老者清癯平静的面容,深深一揖到地。
“先生教诲,字字千金。辰,定当铭记于心,不负所望。”李辰的声音在山谷清风中显得格外清晰坚定。
余樵微微颔首,目光越过李辰的肩膀,看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层峦叠嶂,缓缓道:“去吧。路在脚下,灯在心中。老夫在此,看着。”
没有多余的客套,没有虚伪的挽留。
智者赠言已毕,行者自当远行。
李辰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简朴却蕴含着大智慧的草庐,看了一眼那如同山中古松般挺拔而宁静的老人,然后转身,牵起一直安静等候在一旁的小荷的手。
“哥,余先生……真是个有大本事的人。”小荷小声说道,眼中还残留着听讲时的专注与一丝懵懂的震撼。
“是啊。”李辰握紧了她微凉的小手,沿着来路向竹林外走去,“他指给我们的,是一条能让很多人过上好日子的、踏踏实实的路。”
他没有回头,但能感觉到身后那道平静而深邃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他们,直到身影没入翠绿的竹林深处。
回去与残狗及亲卫汇合的路上,李辰的思绪如同这山间的云雾,翻腾不息,又逐渐沉淀明朗。
余樵说得对,现在,还不是请这位大能出山的时候。
并非余樵不愿,而是遗忘之城自身,还没有准备好承接这等分量的智慧,也没有足够广阔的舞台,让这样的智者尽情施展。
强请而来,反而是对这份智慧的浪费,甚至可能因自身根基不稳而引来灾祸。
“深耕根基”,这四字是根本。
遗忘之城如今的一切成就,看似不错,但对比余樵描绘的“典范”、“桃源”蓝图,差距何止千里?
高产粮食需要更稳定的技术推广和储备,手工业需要更精细的分工和更高的效率,军事实力需要更系统的训练和装备,内部治理需要更完善的制度和更高效的人才体系……桩桩件件,都需要时间,需要耐心,需要像老农对待最珍贵的土地一样,一锄头一锄头,踏踏实实地去深耕、去培育。
而“静待风起”,则是眼光与定力。
这天下,风云变幻,暗流涌动。
新杞国的野心,曹国的糜烂与将倾,周天子的名存实亡,各方势力的蠢蠢欲动……这些都是“风”。
但风有顺逆,时机有早晚。
在自身根基没有扎牢之前,盲目追逐风向,或者被风暴卷入中心,只会是灭顶之灾。
需要做的,是加固自己的“屋舍”,储备好“粮草”,练好“筋骨”,然后,冷静地观察风的来向与强弱,选择最合适的时机,借风而起,或避风而守。
李辰想起遗忘之城所在的那片山脉。
因为终年云雾缭绕,人迹罕至,被外界称为“云雾山脉”,或者更直白些——“遗忘山脉”。
当初将城池命名为“遗忘之城”,除了字面意思,也暗含着一份希冀:希望这座城能像传说中的桃花源一样,隐匿于群山云雾之中,自成一方天地,有自己的悲欢离合,有自己的四季耕耘,不必被外界的战火与纷争所惦记、所侵扰。
但余樵的话让他明白,“遗忘”可以是一种暂时的策略,一种保护色,却不能是永远的追求。
当你的光芒足够明亮,当你的存在已经成为一种“不同”的象征时,想被“遗忘”,本身就是一种奢望。
与其被动地等待被外界发现、觊觎甚至攻打,不如主动地、有计划地让自己成为那迷雾中最明亮、也最坚实的灯塔,吸引该吸引的,震慑该震慑的。
穿出竹林,与警戒的残狗等人汇合。
残狗看到李辰脸上沉静中带着豁然的神情,便知此行收获颇丰,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
“收拾一下,我们即刻下山,准备返回。”李辰下令道。
“是!”众人应诺,迅速行动起来。
离开卧龙岗地界的路上,李辰骑在马上,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渐渐被云雾重新笼罩的山岗轮廓。
他没有带走那里的一草一木,一片云彩,却带走了足以照亮未来很长一段道路的智慧火种,和一份清晰而坚定的前行地图。
草庐前,余樵并未立刻返回屋内。
他负手而立,站在李辰刚才站立的位置,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竹林与山峦,追随着那支渐行渐远的小小队影。
山风拂动他灰白的发丝和粗布葛衣,老人清癯的脸上,那抹极淡的笑意终于完全化开,变成一种深沉的欣慰与感慨。
“云雾山脉……遗忘之城……”
余樵低声自语,仿佛在咀嚼着这两个名字背后的意味,“好一个‘遗忘’,又好一个不甘‘遗忘’。”
他想起李辰谈及城中事务时眼中闪动的光,想起他回答三问时的诚恳与见识,更想起他握住那个叫小荷的女孩的手时,那份自然而坚定的担当。
“深耕根基,静待风起……”
余樵重复着自己赠出的八个字,眼中仿佛看到了遥远的北方,那片被云雾笼罩的山脉之中,一座新兴的城池正在悄然崛起。
那里有不同于外界的秩序,有蓬勃的生机,有对未来的憧憬,更有一个年轻的、却已显露出不凡器量与温情的引领者。
“这污浊昏暗的世道,这礼崩乐坏、人命如草的乱世。”
“浑浑噩噩者众,随波逐流者众,醉生梦死者众,野心勃勃者亦众……但终于,有人愿意站出来,不是为了一己私欲的征伐,而是为了点亮一盏灯,照亮一方水土,给这绝望的世道,看看另一种活法了。”
“灯已点亮,纵然微弱,终是光。”
老人最后看了一眼李辰消失的方向,缓缓转身,步履平稳地走回了自己的草庐。
柴扉轻轻掩上,将山外的风云与期待,都关在了门外,只留一室清净,与心中那点悄然复燃的、关于“可能”的火星。
山岗依旧云雾缭绕,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但有些东西,已经在一次叩门、一盏清茶、一番长谈中,悄然种下,只待岁月滋养,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