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正时分,天色依旧漆黑如墨。
太和殿前的广场上,文武百官已在凛冽寒风中按品级肃立。
冬日的晨雾混着未散的夜寒,浸得人骨髓发冷。
但今日无人敢抱怨。所有人都感觉到,今日的早朝,非同寻常。
宫门缓缓开启,钟鼓声穿透晨曦。
“陛下驾到——”
沐婉晴身着明黄朝服,头戴十二旒冠冕,在太监宫女的簇拥下登上御阶。
她的目光平静扫过下方百官,在苏晨身上略微停留片刻,随即落座。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司礼太监话音未落,御史台便有人出列。
“臣,御史中丞刘文正,有本奏!”出列的是个五十余岁的清瘦官员,三缕长须,面色严肃如铁板。
“臣要弹劾安平侯苏晨,擅权专断,私调禁军,行踪诡秘,恐有不臣之举!”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苏晨站在武将班列首位,神色不动,只是微微抬眼看向刘文正。
“刘爱卿详说。”沐婉晴的声音从御座上传来,平静无波。
刘文正手持玉笏,声音铿锵:“昨日酉时至今日寅时,安平侯调禁军一千,秘密出城,于樵云驿一带活动。禁军乃天子亲军,非军国大事不得擅动。安平侯无旨调兵,意欲何为?”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向苏晨:“更可疑者,据城门守卫回报,昨夜有百余辆大车深夜入城,直往西山而去。车辙深陷,显是重载。敢问安平侯,车上所载何物?为何不走官道、不报户部、不入官仓?”
殿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苏晨身上。
苏晨缓缓出列,先向御座躬身,然后转身面向刘文正:“刘御史耳目倒是灵通。”
“安平侯休要顾左右而言他!”刘文正寸步不让,“请侯爷当着陛下与满朝文武的面说清楚,昨夜运往西山的是何物?三百禁军护送的又是什么?”
苏晨笑了。
他这一笑,反而让刘文正有些不安。
“既然刘御史问起,本侯便说清楚。”苏晨转向御座。
“陛下,臣昨夜确实调了三百禁军,也确实有一批货物运往西山。这批货物是——琉璃。”
“琉璃”二字一出,殿内响起一片低语。
刘文正先是一愣,随即怒道:“安平侯休要欺瞒!百余辆大车,车辙深陷雪地半尺,岂是轻巧的琉璃能有的分量?”
“谁说琉璃轻巧?”苏晨反问,“刘御史可曾见过真正的海外琉璃?隆昌号拍卖会上,一件琉璃不过巴掌大小,便重达三斤。若是大型摆件,数十斤、上百斤也是寻常。昨夜运往西山的,是第二批拍卖的琉璃珍品,共计三十二件,”
他顿了顿,看向刘文正:“至于为何运往西山……是因为隆昌号的库房安保不足。而西山有废弃的皇家别苑,墙高门厚,最适合存放这等珍宝。此事,臣已提前禀明陛下。”
说着,苏晨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副本,递给身旁太监呈上。
沐婉晴接过,扫了一眼,点头:“确有此事。安平侯前日便上奏,说第二批琉璃中有数件重器,需另觅稳妥之处存放。朕准了。”
刘文正脸色一阵青白,但他不甘心:“即便如此,禁军……”
“禁军是陛下亲军,也是护卫京畿之军。”苏晨打断他,“西山虽在城外,仍属京畿重地。价值数百万两的国宝暂存于此,调一千禁军护卫,有何不妥?难道刘御史认为,该让那些宝贝赤条条放在荒郊野外,任人窃取?”
“这……”刘文正语塞。
苏晨却不放过他,继续道:“倒是刘御史,对本侯的行踪如此了如指掌。连本侯何时调兵、多少辆车、车辙多深都一清二楚。本侯倒想问问,刘御史在禁军、在城门卫中,安排了多少眼线?监视朝廷重臣,意欲何为?”
“你……你血口喷人!”刘文正气得胡子直抖,“本官是御史,风闻奏事乃职责所在!”
“风闻奏事,也要有凭有据。”刑部尚书杨缘海忽然出列,声音冷峻,“刘大人,你指摘安平侯私调禁军,但禁军统领秦仲岳在此,他可曾接到陛下旨意?”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武将班列中的秦仲岳。
这位老将缓步出列,先向御座行礼,然后道:“回陛下,昨夜安平侯调兵,持有陛下手谕。老臣验看过,确系陛下亲笔,加盖玉玺。”
杨缘海又问:“那手谕内容,刘大人可曾看过?”
刘文正额头渗出冷汗:“未曾……”
“既未看过,便是妄奏。”杨缘海转向御座,“陛下,臣以为,刘文正身为御史中丞,不查实证,仅凭臆测便弹劾重臣,有失职之嫌。按律,当罚俸三月,以儆效尤。”
沐婉晴沉吟片刻:“刘爱卿也是一片忠心。罚俸一月吧。日后奏事,需重实证。”
“谢陛下恩典……”刘文正跪倒在地,声音发颤。
这一回合,苏晨完胜。
但朝堂之争,从来不会如此简单结束。
礼部尚书沐怀礼出列了。
这位皇帝的堂哥,向来以保守稳重着称。
他先向御座行礼,然后缓缓道:“陛下,老臣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安平侯。”
“沐尚书请讲。”苏晨神色平静。
“安平侯方才说,那批琉璃价值数百万两。”沐怀礼目光如炬。
“我愚钝,想请问侯爷,这些琉璃从何而来?又是如何到了隆昌号手中?朝廷从中,能得几分利?”
这三个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
苏晨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考验。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回沐尚书,琉璃来源,乃是海外奇珍。三个月前,海商张四海的船队从新罗、百济一带购得这批珍宝,本想自行贩卖,奈何船队遭遇风浪损失惨重,急需现银周转,这才委托隆昌号拍卖。”
“至于朝廷所得……”苏晨顿了顿,“琉璃拍卖,按大周律法,需缴纳十五分之一的商税。第一批拍卖二百四十七万两,朝廷得税银十三万两。第二批拍卖预计三百五十万两,朝廷可得十八万两。此外,隆昌号自愿捐献拍卖所得一成,作为军费。这又是数十万两。”
沐怀礼皱眉:“如此说来,朝廷只得税银和捐献?那琉璃本身的价值……”
“琉璃本身,是张四海的私产。”苏晨截断他的话,“朝廷岂能强夺民财?沐尚书,我大周以法治国,以德治国。商贾依法纳税,自愿捐献,朝廷便该保护其合法私产,岂能见利忘义,行强取豪夺之事?”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却把沐怀礼堵得无话可说。
难道他能说“朝廷就该抢商人的东西”?那他这个礼部尚书,也不用做了。
但沐怀礼不甘心,他转向御座:“陛下,老臣仍有一虑。琉璃暴利,引得江南世家竞相追逐。他们花费巨资购买这些海外奇珍,这钱……最终流向何处?若是流向海外,岂不是我大周财富外流?”
这个问题,苏晨早有准备。
“沐尚书多虑了。”苏晨从容道。
“张四海的船队损失惨重,急需银子修补船只、补充货物。他所获银两,大部分会在国内采购丝绸、瓷器、茶叶,再次出海贸易。而隆昌号所得佣金,也在国内流通。至于朝廷所得的税银、捐献,更是直接充实国库。”
苏晨环视全场,声音提高:“说到底,这些银子,是从江南世家口袋里掏出来,通过商贾之手,流入江北市场,最终充实国库。江南叛乱,断绝赋税,朝廷用此法从江南取财,用于江北养民、北境养军——这难道不是好事?”
殿内再次安静。
许多官员陷入沉思。
是啊,江南世家正在跟朝廷打仗,他们的钱,能掏一点是一点。
用琉璃做饵,让他们自愿掏钱,总比加税逼反江北百姓强。
这时,户部尚书李德明出列了。
这位掌管国家钱袋子的老臣,向来以精明务实着称。
他先向御座行礼,然后缓缓道:“陛下,老臣有一事启奏。”
“李爱卿请讲。”
李德明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昨日,安平侯与老臣商议,言江北肃贪之后,新官上任,俸禄微薄,清官难为。故提议——将江北官员俸禄,提升至三倍。”
“三倍”二字一出,满堂震惊。
刚才还在思索琉璃之事的官员们,瞬间炸开了锅。
“不是说提升一倍半?怎么又提升三倍?”
“三倍?这……这太过了!”
“国库哪来这么多银子?”
“安平侯,你这是要掏空国库吗!”
议论声此起彼伏。
就连御座上的沐婉晴,也微微坐直了身子?
虽然她早已知道这个决定,但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提出,依然需要极大的魄力。
“肃静。”沐婉晴的声音不大,却让殿内瞬间安静。
她看向李德明:“李爱卿继续说。”
李德明深吸一口气:“安平侯提议,并非无的放矢。江北肃贪,斩杀二千余人,空缺职位由新人补上。这些新人,或是科举新晋,或是地方提拔,家底单薄。若俸禄不足,清官难做,贪腐必生。届时,那二千多人便白死了,肃贪之功也将毁于一旦。”
李德明停顿了一下继续道:“至于银两来源……安平侯已筹得专款。”
“专款?”工部尚书赵文博适时接话,“可是琉璃拍卖所得?”
“正是。”李德明点头,“第一批琉璃拍卖,朝廷得税银十三万两,捐献三十万两,合计四十三万两。第二批预计可得五十万两。第三批、第四批陆续有来。此外……”
他看了苏晨一眼,见对方微微点头,才继续道:“安平侯与几位江南商人洽谈,以琉璃换取现银,已得五百万两,专用于养廉、军备、赈济。”
“五百万两!”殿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声。
这个数字,比刚才琉璃之事更让人震惊。
刘文正再次忍不住出列:“安平侯!你方才还说琉璃是张四海的私产,朝廷只得税银捐献。那这五百万两换取的现银,又是怎么回事?莫不是强买强卖?”
苏晨看向他,神色平静:“刘御史,商贾之间以货易银,乃是常事。张四海急需现银周转,愿以部分琉璃作价五百万两,预售给几位江北富商。这五百万两,是预付定金。琉璃交付后,买卖两清。朝廷在此事中,只做见证,收取税费——如此,有何不妥?”
“那五百万两现在何处?”刘文正追问。
“已存入内帑专户。”沐婉晴忽然开口,“此事朕知晓。五百万两,专款专用,户部、兵部、工部共同监管,每月账目公开。刘爱卿若有疑问,可随时查阅。”
皇帝亲自作证,刘文正再无话可说。
但他仍不甘心:“陛下,即便如此,三倍俸禄也实在太高?朝廷岁入有限,若开此先例,日后如何收拾?”
这次,不等苏晨开口,刑部尚书杨缘海说话了。
“刘大人。”杨缘海的声音冷如寒冰,“你可知,江北肃贪这半年,刑部审理的贪腐案中,有多少官员是因为俸禄不足而起的贪念?”
刘文正一怔。
杨缘海继续道:“七成。七百三十五人,在供词中直言俸禄微薄,难以养家,故生贪念。这些人中,有县令、有知府、有六部主事。他们贪污的数额,从几百两到几万两不等。但追根溯源,都是因为俸禄不够活。”
杨缘海转向御座,躬身道:“陛下,臣掌刑部多年,深知人性之恶。道德约束,只能管君子,管不了小人。而天下君子少,小人物多。若想让官员不贪,最根本的办法,不是靠严刑峻法,而是让他们不必贪也能活得体面。”
这番话,说得许多官员暗暗点头。
是啊,谁不想做清官?
但清官也要吃饭,也要养家,也要应付人情往来。
俸禄不够,就只能从别处想办法。而一旦伸手,便再也回不了头。
兵部尚书李道宗此时也出列支持:“陛下,臣以为杨尚书所言极是。北境将士,为何能死守边关?因为朝廷从未拖欠军饷,将士们无后顾之忧。官员亦然,若俸禄足以养家糊口、维持体面,又有几人愿意铤而走险?”
沐婉晴沉默良久,缓缓开口:“诸位爱卿所言,朕深有感触。朕记得,先帝在位时,也曾想提高官员俸禄,奈何国库空虚,终未成行。如今……”
她看向苏晨:“安平侯筹得专款,解了燃眉之急。朕意已决?江北官员俸禄,提升至三倍。此令自明年正月起施行。所需银两,从江南平定专款中拨付。”
“陛下圣明!”苏晨、李德明、杨缘海、赵文博、李道宗等知情人率先躬身。
随后,越来越多官员跟着行礼。
刘文正、沐怀礼等保守派,见大势已去,也只能无奈跟随。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场朝争,只是开始。
三倍俸禄,牵动的是整个官僚体系的利益。
江北提了,江南将来平定后提不提?
文官提了,武将提不提?地方官提了,京官提不提?
这些后续的问题,将会在未来的日子里,引发无数波澜。
而苏晨,已经做好了准备。
早朝散去时,已是辰时三刻。
冬日的阳光终于穿透云层,洒在太和殿前的汉白玉广场上。官员们三三两两往外走,议论声不绝于耳。
苏晨刚走出宫门,王猛便迎了上来。
“侯爷,西山那边……”他压低声音,“银子已全部入库,派了五百禁军日夜看守。炮厂选址已定,工匠正在招募,第一批铁矿石明日就能运到。”
“好。”苏晨点头,“炮厂之事,必须快。我要在三个月内,看到第一门炮的雏形。”
“总之要比在雁门关用的好,多让工匠琢磨琢磨。等过几天,你来我这拿份资料给工匠看,看看能不能对他们有帮助。”
雁门关用的红衣大炮只是个简易版,如果不及时清理炮管的残渣很容易炸膛。要很小心翼翼的。而且还不能连续使用,不然炮管容易高温。
“三个月?”王猛一惊,“时间太紧了……”
“江南等不了太久。”苏晨望向南方,“谢家水军在江州集结,陆家在疯狂打造兵器,顾家去了倭国……最迟明年六月,我们必须有足够的火炮,轰开金陵的城墙。”
王猛神色一凛:“属下明白。”
两人正说着,身后传来脚步声。
秦仲岳、李德明、杨缘海、赵文博、李道宗、孙承宗等人走了过来——都是知晓内情的核心人物。
“侯爷,”秦仲岳率先开口,“今日朝堂之上,刘文正、沐怀礼等人虽然暂时退让,但他们不会甘心。三倍俸禄的消息传开后,江南那边也会有反应。”
“我知道。”苏晨神色平静,“让他们反应。反应越大,越说明我们做对了。”
李德明皱眉:“只是那五百万两的来历……终究是个隐患。今日说是琉璃预售所得,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哪有商人会预付五百万两定金?时间一长,必有人怀疑。”
“所以我们要快。”苏晨道,“在别人怀疑之前,把该做的事都做了。等红衣大炮造出来,等江南平定,等国库充盈……那时,谁还会在乎五百万两的来历?”
众人相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心。
是啊,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若处处拘泥规矩,这江山早就亡了。
“诸位,”苏晨看向他们,“今日之后,我们便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江南平定专款,三倍养廉,红衣大炮……这些事,成则名垂青史,败则万劫不复。诸位可愿与苏某共担?”
秦仲岳第一个拱手:“还能见证如此变革,幸甚!”
李德明笑道:“户部管了半辈子钱,从未如此痛快地花过。侯爷,老臣跟定了。”
杨缘海点头:“刑狱之事,老夫来扛。”
李道宗沉声道:“兵部全力配合,要人给人,要地给地。”
赵文博、孙承宗也纷纷表态。
苏晨看着这些或老或壮的重臣,心中涌起一股热流。
大周,还有救。
因为有这些人,愿意在黑暗里点灯,愿意在绝境中开路。
“既如此,”苏晨深吸一口气,“那就让我们,为大周,搏一个未来!”
阳光洒在众人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
宫墙之外,襄阳城车水马龙,百姓为生计奔波。
他们不知道,今日早朝上那几个时辰的争论,将如何改变他们的命运。
他们也不知道,西山深处,五百多万两白银正在变成铁水,变成改变战争形态的利器。
他们更不知道,一江之隔的江南,那些高高在上的世家,正因今日的消息而震动、而恐慌、而疯狂。
但历史知道。
史官会在未来的某一天,这样记载:
“昭德四年腊月,安平侯苏晨奏请加江北官员俸禄三倍,帝许之。又以琉璃易银五百万两,设江南平定专款。是日,朝堂哗然,然变革之轮已启,不可复止。”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苏晨翻身上马,最后望了一眼太和殿的方向。
那里,沐婉晴应该也在看着他。
两人隔着重重建宫墙,却仿佛能看见彼此眼中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