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原来自己这是“冒禁出郭”!
这也不怪他反应迟钝,实在是平日里,根本没人把这条祖制当真!
莫说离开封地,便是偷偷潜入京城,对许多宗室而言也是家常便饭!
远的不提,嘉靖六年,靖江王府有奉国中尉两度违例出城,还潜行至南京;
嘉靖三十七年,韩府乐平王府有奉国将军,“背父出游,莫知所踪”;
天顺年间,更有宁府临川王朱磐烨“擅出城外,辄入人家索取财物”的恶行。
即便是最近,年初时还有宁化王府、方山王府及秦府多位将军、中尉,偷偷潜入京城“上访”,奏请朝廷发放拖欠的禄米。
虽然被皇帝下诏“各递回闲宅拘禁”,但到了上个月,仍有宗藩不死心,再度赴京讨债。
“冒禁出城”对宗室而言,早已是司空见惯的潜规则。
也只有在邬景和这位宗正面前,被当面点破,朱常汶才意识到此事可大可小。
潜规则之所以是潜规则,就在于无人追究。
一旦被摆上台面,尤其是被掌管宗室事务的最高官员追究,性质便截然不同。
朱常汶顿时语塞,跟在邬景和身后,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二人途径王府内的金鱼池,远处隐约传来楚王府蓄养的歌姬排演乐曲的歌声,婉转悠扬。
但这歌声传入朱常汶耳中,只让他觉得愈发烦躁不安。
他低着头,亦步亦趋,心中急转,思虑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再次开口,语气带着委屈:
“姑祖父容禀,侄孙此行,实在是事出有因,迫不得已啊!”
“自隆庆年间至今,朝廷核定拨付的宗禄,便从未足额发放!
地方有司屡次挪借、拖欠,至今已欠我吉藩禄米高达六万六千五百余石!”
“亲族被禁从事四民之业,唯一的指望便是这点禄米,如今却……湖广近年又大水频发,
不少亲族房屋破漏,无钱修缮,饥寒交迫,实在快要活不下去了!”
他声音带着哭腔,
“父王也是万般无奈,才命我前来武昌,寻布政司等有司衙门,催促讨要欠款。”
“湖广三司衙门皆在武昌,侄孙这也是迫于生计,事急从权,实在是……事急从权啊!”
辩解的最高境界,便是将矛头指向对方。
朝廷拖欠禄米,还不让人上门讨要了吗?
就算深究我违规出城,大不了回去禁足,可朝廷能把拖欠的禄米还给我们吗?
况且,朱常汶所言也并非全虚。
地方衙门拖欠宗室禄银,早已是司空见惯的顽疾。
各大宗藩都设有仓库,如吉王府的“广实仓”,早已空虚多年。
此前入京讨债的宗藩们,口口声声“自嘉靖四十年起,至万历元年止,应得禄粮分毫未给”,绝非虚言。
即便早在隆庆五年,先帝就曾下诏安抚——“宗禄拖欠年久,着司府官多方催处,每年量给一二季,以资养赡。”
但地方官府仍是置若罔闻,拖欠如故。
若非朝廷拖欠禄米,他们这些天潢贵胄,又何须绞尽脑汁,“自谋生路”呢?
邬景和双手负后,步履不疾不徐。
他深知在此事上朝廷理亏,也不愿过多纠缠,转而再度质问道:
“即便讨要禄米,你自去布政司衙门便是。
为何会出现在这楚王府的宴席之上?”
朱常汶苦笑连连,仿佛受了天大的冤枉:“姑祖父明鉴!这哪里是来宴享的?侄孙是走投无路了!”
“如今三司长官突遭变故,衙门里乱成一团,谁还有暇理会我这讨债的?
侄孙实在是没有办法,才求到楚王府门下,希冀楚王府看在同宗之谊上,能够慷慨解囊,
稍微接济一下我吉藩那些嗷嗷待哺的亲族,渡过眼前难关。”
他一边说,一边连连作揖,甚至用衣袖擦拭眼角,仿佛真有泪光:“这才恰逢东安王殿下知晓此事,顺道邀我赴宴,
说是正好趁此机会,尽快磋商接济之事……侄孙所言,句句属实,还望姑祖父体恤!”
朱常汶跟在身后卖力表演,可惜邬景和并未回头看他,甚至对他后面那些诉苦的话也似乎充耳不闻。
这位驸马都尉,立刻抓住了话语中最关键的信息——
东安王……朱显梡。
此人他自然知晓,乃是前代楚王的堂弟,如今的郡王,在楚藩中也是颇有分量的头面人物之一。
邬景和的眉头微微皱起。
皇帝派他来湖广,可不仅仅是为了协助查案那么简单。
陛下耳提面命,是要他借此机会,推动宗藩制度的改革!
这并不以这些宗藩是否涉案为前提。
或者说,即便没有直接涉案,也要趁着湖广官场和宗室被这场大案震慑住的时机,把该办的事情办了——
即便找不到确凿罪名,也得让他们“可能有”问题,从而接受朝廷的整饬。
但无论如何,首要之事是必须摸清如今湖广各大宗藩的实际情况与内部派系。
楚、岷、荆、吉、襄、辽等藩王盘踞湖广,历来以楚藩马首是瞻。
如今他刚到湖广,楚王府便特意设宴相邀——这自然是冲着他宗正和钦差的身份来的,
若真想见海瑞,就该亲自去巡抚衙门拜会才对。
楚王府此番举动,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意图?
他不得不仔细揣摩。
他方才绕着弯子,从朱常汶口中套出是谁邀其赴宴,并非无的放矢。
王府事务,虽然可以由太妃出面充当门面,但具体掌管实务的,仍需是宗亲王爷。
楚王府前代经历了“烛影斧声”般的杀王篡位大案,当代楚王又英年早逝,致使楚王之位空悬至今。
因此,朝廷便命前代楚王的亲弟,暂时代掌楚藩事务。
之前楚王府的人来邀请他时,邬景和还特意问过,是否是这位“代掌”郡王所邀。
结果那长史支支吾吾,只一口咬定是太妃所请,显然内情并不简单。
如今从朱常汶口中意外得知是东安王出面邀请,邬景和心中更是惊讶——因为,目前代掌楚藩事务的,并非这位东安王朱显梡!
邬景和陷入沉思,面色凝重。
朱常汶见这位姑祖父不再开口责问,自以为已经蒙混过关,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自然也不敢再主动出声,生怕言多必失。
两人各怀心事,在楚王府官吏的引导下,沉默地行走在灯火通明的王府廊庑之间。
殿宇楼台在夜色与灯火的掩映下,显得愈发深邃莫测。
不多时,一行人来到了楚王府中轴线上的一座巍峨大殿前,殿门上方悬挂的匾额上,正是仿照紫禁城皇极殿命名的“中和殿”三个鎏金大字。
殿外左右,婢女、太监、侍卫分别两列,仪仗森严,排场丝毫不逊于皇宫。
邬景和刚走到殿外,立刻便有一群人热情地迎了上来。
为首是一位身着太妃服饰、年约五十上下、气质雍容的妇人,她未语先笑,语气中带着几分长辈的熟稔与不易察觉的拿捏:
“景和不愧是武状元出身,习武之人就是不同,数十年不见,竟还这般驻颜有术,风采不减当年啊。”
这位便是前代楚王的元妃,已故楚王的嫡母,如今楚藩地位最尊的太妃,吴氏。
她言语间端着些许架子,也并非毫无缘由。
毕竟,世宗皇帝嘉靖爷在入继大统之前,便是湖广安陆的宗亲,与楚藩素有往来——
当年兴王府(世宗本家)讨要俸禄不成,还曾得到过楚藩的接济。
有这层香火情在,楚藩与世宗一系关系向来密切。
当年世宗嫁女后,邬景和曾随永淳公主(邬景和之妻)回过湖广安陆老家,与楚藩也算早有交集。
加之吴太妃论辈分比世宗皇帝还高一辈,此刻端起长辈姿态,在外人看来倒也并不显得突兀。
邬景和心知这绝对是场“鸿门宴”,自然不会在此刻接下“小辈”这个身份。
他既不接茬寒暄,也不攀附旧情,只是淡然一笑,拱手道:“太妃谬赞了。
老臣已是年过花甲,垂垂老矣,哪里当得起‘驻颜有术’四字?不过是勉强维持罢了。”
他话锋一转,语气平和却带着疏离:“今次蒙陛下信重,代天巡狩,只盼能全须全尾地办完差事,返回京师复命,便是侥天之幸了。”
这番话,既点明自己年事已高,非复少年,又抬出钦差身份,强调此行是公务,半点没有自居小辈、叙旧攀亲的意思。
最后那句“全须全尾”,更是隐隐点出此行风险,暗示不想卷入太深,可谓丝毫不给对方面子。
吴太妃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了僵,显得有些尴尬。
她只得顺势招呼身边人上前见礼,略过了刚才的话题。
“驸马都尉。”
“天使。”
“红盔将军。”
故楚王王妃王氏、楚王诸子、以及那位身形富态的东安王朱显梡等人,纷纷上前,称呼各异,见礼寒暄。
邬景和面带微笑,一一回礼,目光却不露声色地在东安王身上多停留了一瞬,心中若有所思。
待众人见礼完毕,邬景和环视一圈,故作好奇地问道:“咦?怎未见到武冈王殿下?”
武冈王,正是如今奉旨代管楚藩事务的那位郡王。
如此重要的宴会,代掌事务的正主竟然缺席?
吴太妃与东安王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由东安王朱显梡上前一步,笑容可掬地打圆场:
“红盔将军有所不知,近日连绵阴雨,潮湿不堪,我那堂兄(指武冈王)的老毛病又犯了,
腿疼得厉害,已是多日不便行走,如今正在府中静养,实在无法前来,还望将军海涵。”
邬景和在京掌管部分锦衣卫,有“红盔将军”的实职,称呼此职既不似“钦差”般疏远,也不会像称呼驸马都尉般显得过于攀附。
邬景和闻言,视线在吴太妃与东安王脸上来回扫视,神情略显凝重,沉默不语。
这沉默仿佛带着无形的压力,让吴太妃和东安王脸上的笑容都渐渐变得有些勉强和紧张起来。
就在气氛近乎凝滞之时,邬景和忽然展颜一笑,仿佛刚才的审视从未发生:“原来如此。
看来上了年纪,大家都难免有些这样那样的毛病,也是在所难免。”
他话锋微转,语气带着些许自嘲,却又意味深长地加重了某个词的读音:
“只不过,老臣我除了偶尔腿疼,近来还时常有些……头疼。
唉,也不知道这头疼病,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吴太妃勉强接过话头,试图缓和气氛:“景和你乃是武状元出身,身强体健,
又曾随世庙皇帝在西苑修行,得了真传,这身子骨哪里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能比的?”
她虽是奉承,但说到后面,目光触及邬景和那依旧乌黑的须发和不见老态的面容,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一丝真实的羡慕。
身形富态的东安王立刻出声附和,语气带着几分夸张:“红盔将军这是得了世庙皇帝的恩泽,乃是以武入道,窥得养生真谛了!
太妃若想学,不妨诚心供奉世庙皇帝敕封的‘飞元真君’,或可得些庇佑。”
他巧妙地用一句玄谈缓和了气氛,随即侧身,恭敬地示意殿内方向,提醒道:
“将军,岷王府和襄王府的几位宗亲,已经在殿内等候多时了,眼看吉时将至,咱们……不如先入席吧?”
吴太妃也立刻反应过来,连忙顺着话头邀请邬景和入宴。
邬景和心中暗忖:啧……这已是第二次刻意抬出世宗皇帝了。
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笑着颔首,极为客气地伸出手掌,请主人家先行:“太妃、王爷,请。”
他乃是武状元出身,早年曾有生撕虎豹之勇,如今虽年过六旬,但筋骨犹健,
加之带了数名精锐亲卫随行,对于自身安全并无太多担忧。
于是,几人面上维持着一团和气,互相礼让着,踏入了灯火辉煌、笙歌隐隐的“中和殿”内。
自始至终,被彻底晾在一边、无人搭理的朱常汶,脸色铁青,站在原地咬牙切齿。
见实在没人再来招呼他,只得愤愤地冷哼一声,负气般跟在了众人最后面。
有人对江独酌,寄托哀思;
有人赴宴周旋,虚与委蛇。
自然也有人,摒弃一切浮华喧嚣,枯坐在肃穆冷清的巡抚衙门大堂之上,于灯火下兢兢业业,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卷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