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轻轻放下手中刚刚整理完毕的,关于巡江指挥陈晓、兵备佥事戢汝止的初步口供记录,有些疲惫地抬起手,揉了揉发胀的眉心。
连日舟车劳顿,抵达武昌后又不顾休憩,立刻投入高强度的审讯与案卷梳理工作,说不疲惫是假的。
只是心神完全沉浸其中时,能够暂时忽略身体的劳累罢了。
他的思绪仍萦绕在方才那两人的供述上。
巡江指挥陈晓,按职责,张楚城遇袭当日,他本应率领麾下兵丁,在岳州府沿江一带例行巡境,临湘县自然也在其巡防范围之内。
但事情往往就“巧”在这里。
陈晓供称,当日他被一伙自称来自江南的富商重金请托,
说是有一批价值不菲的货物需要紧急运送,希望他能派兵“看顾”一二,以确保路途安全。
在收取了不菲的“辛苦费”后,在枯燥的日常巡江与这笔意外之财之间,陈晓“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后者。
而他所选择的“看顾”路线,又“恰好”与临湘县的方向背道而驰。
更“巧合”的是,事发之后,那伙所谓的江南富商,便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再也寻不到任何踪迹。
至于兵备佥事戢汝止,他的供述则更为“简单直接”。
清剿辖区水匪本就是他分内之责。
当时接到盖有巡抚衙门大印的手令,要求他抽调巡按御史汤宾的大部分近卫,协助进行一次“联合清剿行动”。
在他看来,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上级调令,合乎程序,他不过是依令行事。
目前,所有的线索和供词,都停留在这种“合情合理”却又“过于巧合”的层面。
若仅从刑狱案子的角度审视,可以说是做得相当干净,几乎滴水不漏。
除了那个仿佛是被人故意留下,指引给巡按御史舒鳌的“破绽”——岳阳王府,以及那位已死的辅国中尉朱英琰。
但也恰恰是这个“破绽”,使得之前所有的“巧合”,都可以顺理成章地推到一个死人头上。
整个事件,在陈瑞等人看来,似乎已经可以就此“闭环”,完美结案。
“事情做得……真是干净啊。”海瑞心中不由再次感慨,这背后的黑手,不仅手段狠辣,心思也极为缜密。
好在,陛下派他来,并非仅仅是为了侦破一桩刑案。
金銮殿上的那位少年天子,其意志和决心,远非寻常刑狱逻辑所能局限。
若最终真的查不到铁证……
海瑞眼神微冷,按照陛下的性子,大不了每年找个由头,严惩几个跳得最欢、嫌疑最大的宗室或官员,
反正陛下刚刚登基,亲政之日尚早,立威之时方长,有的是时间和手段来收拾局面。
正当他思绪翻涌之际,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打断了他的沉思。
“海御史,操劳半日了,先用些晚膳吧。”
海瑞侧过头,看到随行的司礼监太监孙隆,正端着一个木质餐盘,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
孙隆将几碟还冒着热气的湖广家常菜肴逐一放在海瑞的桌案上,轻声细语地解释道:“这是一盅莲藕排骨汤,最是暖胃;
这是一碟腊味合蒸,聊以下饭。
都是湖广本地的寻常吃食,陛下离京前特意嘱咐过奴婢,说海御史为国操劳,一定要注意身体,
尤其是舟车劳顿之后又如此费心费神,正该用些温补的膳食,好好养养胃。”
说罢,他又将一小壶本地特产的孝感米酒轻轻放在一旁。
海瑞不由得抬眼,多看了这位孙隆一眼,心中暗自摇了摇头。
此前他与冯保、张宏、李进等内官都打过交道,像孙隆这般将“奉承”二字几乎写在脸上的,倒还是头一次见。
可别把陛下给带坏了……
海瑞脑海里闪过一个有些荒谬的念头,随即伸手接过碗筷,道了声:“有劳孙公公了。”
他仔细看了看,确实只是寻常的地方菜式,并无什么奢华之处,心下稍安。
海瑞虽然脑子里仍在思考案情,手上动作却不慢,直接端起那碗温热的莲藕汤,准备进食。
刚将碗送到嘴边,轻轻吹了吹气,他忽然想起一事。
“孙公公,”海瑞放下碗,开口请托道,
“劳烦你跑一趟,去将赵贤赵巡抚也请来吧。
就说……本官请他一同用膳。”
孙隆闻言,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恭顺模样,也不多问缘由,立刻躬身应道:“是,奴婢这就去请赵巡抚。”
说罢,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堂。
不多时,一阵略显沉重的脚步声自堂外传来。
只见面容憔悴、眼带血丝的湖广巡抚赵贤,在孙隆的引领下,从侧面步入了灯火通明的大堂。
见到海瑞正一手捧着卷宗凝神细看,一手端着汤碗,俨然一副公务、用餐两不误的模样,赵贤不由得一怔,脚步也迟疑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几分忐忑,轻声唤道:“海……海御史……”
海瑞闻声抬起头,见赵贤已到,立刻放下手中的卷宗和碗,起身相迎,语气颇为平和:“赵巡抚来了。
想必还未用晚膳吧?
来来来,不必拘礼,一同坐下,边吃边谈。”
赵贤脸上顿时露出难以掩饰的惊讶之色。
他本以为海瑞连夜唤他前来,是要行“熬鹰”之法,连夜审讯,逼问口供。
万万没想到,对方的态度竟如此……“和善”?
他心中立刻活泛起来,开始飞速揣测海瑞的真实意图。
海瑞已亲自搬过一张椅子,就放在自己桌案的对面,示意赵贤落座。
两人相继坐下。
海瑞这才有暇切入正题,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明显的痛惜与沉重:
“赵巡抚,本官听闻,昨日洞庭湖区域,又有堤坝决口了……此事,你可知道?”
赵贤默默地点了点头,神色黯然。
他虽然这几日为了避嫌,不再公开处理政务,但如此重大的消息,他不可能不知晓。
只是他身为巡抚,本职是兵部侍郎兼右佥都御史,主要负责军政与监察,
具体的民政、水利事务主要由布政司负责,他即便知道,也难以直接越俎代庖。
海瑞继续说道:“巡江指挥陈晓玩忽职守,兵备佥事戢汝止依令行事,这两人的罪责,尚可留待案情明晰后再行论处。
但岳州府洞庭守备丘侨,身为专责洞庭湖防务的官员,在此等紧要关头,堤防失守,酿成灾祸,其罪难容!
此人,恐怕等不到全案审结,现在就必须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丘侨是正五品的洞庭守备,专司洞庭湖水域治安与防汛,如今堤坝决口,百姓受灾,他难辞其咎。
眼下赈济灾民、抢修堤坝尚需时间,但安抚民愤、稳定人心,却是刻不容缓!
赵贤立刻恍然,海瑞这是要借丘侨的人头一用,来平息汹涌的民怨,稳定湖广动荡的局势。
难怪要叫他这个巡抚前来。
岳州府设有洞庭守备一员(文官,正五品),岳州卫指挥使一员(武官),额定兵丁五千余名。
丘侨作为洞庭守备,乃是朝廷命官。
钦差固然有权处置,但海瑞话里的意思,显然不仅仅是杀人那么简单。
弦外之音,是要借他赵贤巡抚的身份和权威,来执行此事,希望他能够戴罪立功,协助钦差尽快稳定湖广的乱局。
赵贤瞬间听明白了这层深意,但他并未立刻表态,反而抬起眼,带着一丝困惑与试探,反问道:
“海御史,陛下之前不是有旨,命我……戴罪入京,听候发落吗?”
很难说皇帝这道旨意,是为了保护他这位封疆大吏免受地方势力围攻,还是真的因其失察之罪而龙颜震怒。
但无论是出于避嫌考虑,还是遵从皇帝诏令,他似乎都不应该在湖广继续逗留,更不应再插手地方事务。
海瑞不紧不慢地端起那杯孝感米酒,呷了一小口,又用筷子将不小心洒落在桌案上的几粒醪糟米粒夹起,从容地送入口中。
细细咽下后,他才抬眼看向赵贤,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淡笑:
“陛下的旨意,是让赵巡抚‘即日启程’回京。可圣旨……不是还没正式宣读吗?”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沉稳而有力:“况且,陛下授予我等‘便宜行事’之权。
在此非常之时,行此非常之事,老朽以为,并无什么需要避讳的。”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赵贤:“赵巡抚,俗话说,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在其位,谋其政。
湖广眼下这个局面,亟需稳定。
还望巡抚能够暂且留下,助我等一臂之力。”
海瑞一到湖广,便以雷霆手段打落三司长官的乌纱帽,是为了立威,震慑宵小。
随后迅速提拔徐学谟暂代布政使,以及此刻意图保全并启用赵贤,则是为了“安内”,
确保湖广军政机器在查案期间仍能基本运转,不至于彻底瘫痪,殃及无辜百姓。
这正应了皇帝那句时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做事,要讲究方式方法。
赵贤闻言,沉吟了片刻,脸上神色变幻不定。
忽然,他猛地坐直了身子,不再是刚才那副颓唐待罪的模样,目光直视海瑞,语气无比认真甚至带着一丝决绝:
“海御史,张楚城遇害一事,我赵贤对天发誓,事先绝不知情!
也绝无任何暗中放任、甚至参与谋划的算计!
此心,天日可鉴!”
此言一出,大堂内静默了一瞬。
海瑞也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正襟危坐,迎上赵贤的目光,沉声问道:“好。
既然赵巡抚如此说,本官愿意暂且信之。
那么,请你告诉我,你巡抚衙门的关防大印,究竟是何人,通过何种手段盗用?
调兵手令,又是如何流出?”
赵贤脸上泛起浓重的苦涩,无奈地摇了摇头:“海御史明鉴,湖广巡抚衙门并非常设,
衙署内的官吏,大多是从布政司、按察司、都指挥使司临时抽调而来,人员构成复杂,流动性大。
那段时间,进出我签押房、有机会接触到印信的人员,不在少数。
细细排查下来,觉得可疑的……实在太多了,根本无法锁定具体何人。”
海瑞不置可否,继续追问,问题直指核心:“那么,岳阳王府的辅国中尉朱英琰,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赵贤脸上露出一抹浓浓的自嘲,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荒诞的平静:“按照三司会审后呈送给钦差的结论,有两种说法。
其一,是我赵贤杀的。
其二,是他自己双脚离地半人高,‘一跃而起’,悬梁自缢而死。”
他特意加重了“一跃而起”四个字,充满了讽刺意味。
这就是湖广三司衙门想要呈报给朝廷的“结果”——一个极其敷衍,却又暂时难以找到证据直接推翻的结论。
海瑞没有理会他语气中的自嘲与愤懑,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仿佛在消化这些信息。
过了片刻,他才重新端起那碗已经微凉的汤,
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坚定,缓缓开口道:“事情的真相,本官……会查明的。”
赵贤一听这话,紧绷的肩膀瞬间松弛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怕的就是钦差为了快速结案、攫取功劳,将他作为替罪羊抛出去。
在利用他稳定湖广局势之后,便行“卸磨杀驴”之举。
如今得到了海瑞这句近乎承诺的保证,他心中总算有了一块压舱石——而海瑞“海青天”的承诺,在整个大明官场,都是值得信赖的。
他不再多做打扰,立刻起身,神色恢复了封疆大吏的果决与担当,拱手道:“既如此,明日一早,赵某便即刻动身,亲赴岳州府!
拿洞庭守备丘侨,明正典刑,祭告天地,以泄民愤,安定人心!”
海瑞见他应承得如此干脆,脸上也露出了些许舒缓之色,补充吩咐道:“甚好。
让布政司参议冯时雨随你一同前去。
修缮决口堤坝之事,刻不容缓,可事急从权,直接动用布政司赃罚库的存银,尽快组织民夫开工。”
他略一沉吟,继续道:“随行兵丁就不必多带了。
岳州卫不日将与随钦差前来的京营部队进行换防,此事由湖广总兵柳震全权负责,
他也要带兵前往岳州处置卫所事务。
赵巡抚可与柳总兵同行,相互也有个照应。”
赵贤点了点头,将这些安排一一记下,再次拱手,便要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