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巡抚,且慢。” 海瑞忽然再次开口,叫住了他。
赵贤停下脚步,回身投来询问的目光。
海瑞看着他,提出了一个看似与当前案情毫无关联的问题:“赵巡抚,你此前在湖广,
曾多次督兵镇压、安抚地方土司,想必对施州、永顺等处土司情况颇为熟悉。
其中,可有那么一两家,相对而言较为亲善朝廷,与我汉地往来贸易较为频繁的?”
赵贤闻言,明显愣了一下,脸上露出困惑之色:“土司?”
他实在想不通,在这火烧眉毛的关头,海瑞为何会突然问起远在湘西、似乎与本案风马牛不相及的土司部落。
海瑞肯定地点了点头,目光深邃,意味深长地提示道:“那些私下铸造、来历不明的兵甲弓弩……
总要有个去处,有个销赃变现的渠道,不是吗?”
赵贤瞳孔微缩,瞬间明白了海瑞的意图——他是想从军械流向这个看似不起眼的旁支末节入手,反向追查,看能否找到新的突破口!
这条线,或许能绕开湖广官场和宗室内部可能存在的重重阻碍与掩饰!
楚王府,中和殿内。
五云宫阙如接霄汉,金灯玉烛映照得殿内如同白昼。
殿外玉沟金水潺潺作响,殿内则是另一番景象——麾竿、柷、敔、搏拊、琴、瑟、箫、笙、笛、埙、篪、排箫、钟、磬,诸般乐器齐鸣,
伴随着歌姬婉转的嗓音与舞女婀娜的身姿,一曲《殿前欢》将宴会的氛围烘托得愈发奢靡热络。
百官(宗室)趋跄观瞻,仪鸾威严,足以令寻常人心胆生寒。
一番虚伪的嘘寒问暖、推杯换盏之后,太妃吴氏与王妃王氏便以不胜酒力为由,先行离席。
邬景和目送她们的身影消失在侧门帘幕之后,心中冷笑,知道这表面的和谐终于要撕开,正戏即将登场。
果然,岷王朱定耀率先发难。
他举起酒杯,声音洪亮,意有所指:“今上自登极以来,皇天眷佑,海宇宁谧,此乃社稷之福,当为陛下贺!”
说着,他便起身,高举酒杯,作势要面向北方遥敬,目光却扫视全场,等着众人响应。
殿内众人对视一眼,心思各异,却也只能先后起身。
邬景和挑了挑眉,稳坐不动,只是冷眼打量着朱定耀。
岷府……太祖第十八子始封,传至如今已是第七代,论辈分还是世宗皇帝的堂兄弟。
这一脉向来就不安分,正德年间,岷府黎山王朱彦漠便“收蓄奸徒,从臾为非”;
到了嘉靖朝,更是“招纳亡命,剽劫为盗”;
最近一次是隆庆元年,“结党横行,聚众殴打察使顾问几死。”
可谓是豢养匪盗、横行地方的专业户,前科累累。
此行,岷府本就是需要重点“关照”的对象之一。
此刻,众人都已起身,唯独邬景和安然端坐,显得格外突兀。
东安王朱显梡使了个眼色,永安王府的辅国中尉朱英爌立刻会意,佯装不悦,皱眉高声道:“我等皆起身遥敬陛下,以示尊崇!
红盔将军为何安坐如山?
莫非是觉得君上不值得一敬吗?”
他一副义愤填膺,仿佛君父受辱的忠臣模样。
话音一落,殿内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邬景和身上,压力陡增。
邬景和却恍若未闻,依旧盘膝坐在桌案后,甚至从容地夹了一筷子菜肴,细嚼慢咽。
不是他不愿保持基本礼数,而是岷王朱定耀那“皇天眷佑,海宇宁谧”八字,
乃是当年太祖皇帝分封诸藩时的原话,其后紧接的便是“然天下之大,必建藩屏,上卫国家,下安生民”。
此刻重提此语,意在强调宗室“屏藩”之责,暗藏机锋。
他若轻易接了这杯敬酒,就等于默认了对方设定的谈判基调,后续便难以施展。
他根本不理会那跳梁小丑般的朱英爌,目光直接越过众人,迎上大殿对侧岷王朱定耀隐含得意的视线。
邬景和缓缓起身,并未举杯,反而一步步走到朱定耀面前,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陛下赐我手执黄钺,腰悬金印,代天巡狩。
本官此行,便是君心之所托,圣意之所膺,皇权之所彰,帝威之所在!”
他目光如炬,盯着朱定耀:“我即是钦差,便代表着圣上。
殿下又何必……多此一举,舍近求远地‘遥敬’?”
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他轻轻伸手,近乎无礼地从朱定耀手中拿过那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随即,他将空杯随意放回朱定耀面前的桌案上,发出清脆一响,
然后施施然走回自己的座位,扫视全场,淡然一笑:“诸位若有意,敬我……便是。”
殿内顿时一片寂静,众人面面相觑,都被邬景和这番近乎跋扈的举动惊呆了。
朱常汶更是张大了嘴巴,没想到这位平日里看起来还算温和的姑祖父,竟有如此嚣张强硬的一面!
但不知为何,心底竟隐隐生出一丝羡慕。
襄藩、荆藩等来的代表对视一眼,眼中尽是意外与凝重。
他们没想到,连“敬皇帝”这面最好用的大旗,都被邬景和如此干脆利落地挡了回来,甚至还反将一军,姿态如此强硬!
岷王朱定耀是最后一个反应过来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这分明是当众羞辱他!
他胸口剧烈起伏,眼看就要发作。
“唉……”
坐在主位的东安王朱显梡终于开口,他苦笑一声,试图打圆场,那富态的脸上堆满了无奈,
“红盔将军,我楚府上下是一片诚心,为将军接风洗尘,只盼着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将军又何必时时刻刻自诩君父化身,让我等连吃杯酒都不得自在呢?”
他话语软中带硬,意思很明显:皇帝远在京城,山高皇帝远,大家互相给个面子,把事情办了不好吗?
何必如此较真,让所有人都下不来台?
双赢岂不是更好?
邬景和摇了摇头,语气没有丝毫松动:“君父膺寄在身,重任在肩,不敢有一刻忘却,更不敢轻易抛诸脑后。
若是饮酒误事,本官万死难赎。”
朱显梡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只觉得棘手无比。
这位驸马爷,还真是块难啃的硬骨头,油盐不进。
他沉吟片刻,终于放弃了所有迂回试探,挥了挥手。
殿内侍立的歌姬舞女如蒙大赦,纷纷躬身退下,王府的属官们也默默行礼后退出大殿,并轻轻掩上了殿门。
待殿内只剩下核心的几位宗室代表后,气氛变得更加凝重。
朱显梡深吸一口气,认真看向邬景和,语气也变得正式起来:“姑爷,咱们关起门来,也算是一家人。
既然姑爷说,圣上为湖广之事忧虑不已,劳心劳神……”
他顿了顿,观察着邬景和的反应,继续说道:“我等身为朱家子孙,血脉相连,自然也不能坐视君父忧劳。
不知……此番,可有我等能够效劳,为陛下分忧的地方?”
岷王朱定耀见这位王叔(按辈分)出面挑明了话题,心中不由松了口气。
尽管自己是亲王,对方只是郡王,但楚藩作为湖广宗室领袖,说话就是比岷藩硬气。
此刻要与代表皇帝的邬景和“划下道来”,由这位东安王出面确实最为合适。
邬景和用三根手指轻轻摆弄着手中的空酒杯,沉吟不语,仿佛在认真考虑。
片刻后,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赞许之色:“东安王殿下心念君父,忠孝之心,天地可鉴,值得称赞。”
然而,他话锋随即一转,带着几分探究的意味问道:“不过……本官听闻,楚府如今亲王之位空悬,尚无正主统领全藩事务。
殿下虽有此心,恐怕……很多事情,也是有心无力吧?”
朱显梡面色瞬间一黑。
这话简直是赤裸裸地在质疑他能否代表整个楚藩做主!
未免太过直白,丝毫不留情面!
一旁的永安王府辅国中尉朱英爌立刻怫然不悦,抢着说道:“钦差此言差矣!
如今我楚府郡王便有六位,镇国、辅国、奉国将军合计一百九十八位,宗亲子弟超过一千二百六十人!
大家众志成城,上下一心,有的是力气管事,也有的是力气为陛下分忧!”
邬景和看了一眼闻言后面色稍霁、隐隐露出自得之色的东安王朱显梡,心下却颇感意外。
朝廷明旨是让武冈王代掌楚藩,为何此刻看起来,竟是这位东安王更能凝聚人心,俨然以楚藩话事人自居?
他心中疑窦丛生,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是摇了摇头,开始翻起旧账:“既然楚藩如此团结,力气管事……
那么,本官倒要请教,年初时,楚府宗亲在灵泉山与百姓争地,驱赶夹山居民,巧取豪夺,甚至闹出数条人命……”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朱显梡,质问道:“事前管束不力,酿成惨剧,也就罢了。
为何事后府内自查,竟还推说‘无力调查’,不知罪魁祸首究竟是何人?
这便是楚藩‘有力’、‘齐心’的体现吗?”
邬景和来前做足了功课,从楚府嘉靖年间掘已故大臣张璞棺木、开棺戮尸并殴打勒索官员的旧案,
到隆庆年间强占德安府民田、窝藏杀人犯的恶行,乃至最近与岳阳王府牵扯的聚众杀人等事,
桩桩件件,他都了然于胸,此刻信手拈来,作为攻击的武器。
朱显梡面上的和气终于维持不住了,嘴角微微抽搐,显得有些僵硬。
他已经几番示好,姿态放得够低,这邬景和却依旧在这里东拉西扯,揪着这些“小事”不放,实在是不识抬举,太过不给面子!
他强压着火气,朝朱英爌使了个最后的眼色。
朱英爌会意,不咸不淡地解释了一句,试图蒙混过关:“灵泉山争地之事,缘由复杂,双方各有损伤。
我府上下已经尽力在配合按察司调查了,具体细节,还是交由有司论断为好。”
朱显梡努力将话题拉回他预设的轨道,朝邬景和开口道:“正是因为楚府乃至湖广诸藩以往或有疏失,
让陛下劳心,我等才更感愧疚,更想在力所能及之处,实实在在为陛下分忧,弥补过失。”
他身子朝前倾了倾,那便便大腹被桌案边缘挤得变了形,语气显得异常“诚恳”:“听闻去年宫中慈庆宫遭遇火灾,事后修缮似乎颇为草率。
慈庆宫乃是陛下龙潜之居,意义非凡,如此处置,我们这些在外藩的亲族听闻,不免感怀神伤,深觉不安。”
他图穷匕见,直接亮出了筹码:“若是今年湖广风调雨顺,有个好收成,
咱们这些亲族,愿意共同凑集一笔‘助工银’,进献内帑,
专用于为陛下重新修缮宫殿,务必使其恢宏如初,以表我等孝心!”
他潜台词很明确:当今天子不比重视亲亲之谊的世宗,也不似仁德宽厚的穆宗,显得冷漠而手段强硬。
他此番大动干戈究竟想要什么,大家猜不透。
但有去年南直隶“破财消灾”的前例在,如果能用钱解决问题,
谁也不想把湖广搅得天翻地覆。
就当是破财打发难缠的“穷亲戚”了!
此言一出,岷王朱定耀立刻高声表态,仿佛生怕落后:“说得是!
若今年湖广无甚变故,顺利度过,我岷府愿为陛下献上助工银——十万两!”
一府之下还有数个郡王,大家分摊一下,十万两虽肉疼,但还不至于伤筋动骨。
襄王府的代表,一位一直沉默的辅国将军,此刻也不疾不徐地开口:“襄府亦同,愿出十万两,资助圣上修缮宫苑。”
朱常汶脸色顿时变了!
这事可没人提前跟他通气!
难怪非要拉他来!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逼着他吉王府也出血!
见众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自己身上,朱常汶面色难看至极,心中把东安王和岷王骂了千百遍。
奈何形势比人强,他敢不出吗?
只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带着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我……我吉王府……心意也一般无二!十万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