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敛了些许激动,挑着关键之处,将战况清晰禀报:
原来,五月初时,朝廷封赏朵颜卫的使者返回部落,带回了大明的“善意”。
这封赏颇为巧妙,只给了名义上的酋长、年轻的长昂,赐予银两,却未给实权人物董狐狸最渴望的粮食、布匹等实物。
并明言,若部落需粮,须由受封的长昂出面,向大明边镇官方购买。
这一手“扶弱抑强”使得恰到好处。
长昂借此机会,开始拉拢部族长老,收拢权力,声望渐涨。
董狐狸岂能坐视大权旁落?
对外战争,转移内部矛盾,这本就是游牧部族首领巩固权位最常用,也往往最有效的手段。
一次成功的劫掠,所能带来的财富和威望,足以让任何内部挑战者闭嘴。
可惜,董狐狸的算盘打得虽精,运气却差了些。
他亲率四千余骑,分从潘家口、龙井关两路入犯,企图撕开长城防线,
却正好一头撞上了早已严阵以待、枕戈待旦的蓟镇总兵戚继光!
王崇古说到此处,眉飞色舞:“此一役,戚继光指挥若定,我军以逸待劳,迎头痛击!
斩首鞑虏三百余级,杀伤无算!
连鞑酋折可鲁兰勒也授首阵前!
那董狐狸见大势已去,只带着少量亲随,仓皇逃窜,可谓丧胆!”
“潘家口、龙井关?” 朱翊钧听到这两个地名,却是不由得微微一怔,有些出乎意料。
他依稀记得,原本的历史轨迹中,董狐狸似乎是从界岭口、桃林口入犯的。
为此,他还曾特意嘱咐过要加强对这两处的戒备。
‘莫非是我记错了?’ 他心下嘀咕,随即猛然反应过来——这哪里是记错,分明是刻舟求剑了!
自己提前增兵布防,加强警戒,对方的斥候又不是瞎子,自然会避开预设的防线,选择其他薄弱环节入侵!
想通此节,朱翊钧脸上不禁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幸好无人知晓他心中这番计较。
他暗暗告诫自己:‘朱翊钧啊朱翊钧,你生在承平年代,于军事一途实是门外汉。
水无常形,兵无常势,历史上的记载岂能尽信?既然不懂,便莫要学那赵括、蒋干,搞什么纸上谈兵、微操遥控。
日后涉及兵事,当以信任戚继光这等宿将为本,在庙堂之上给予其充分支持,
更要倚仗我大明朝煌煌国势,以堂堂正正之师碾压对手,方是正道。’
吾日三省吾身,此言不虚。
朱翊钧迅速收敛心神,将这些杂念抛开,继续专注地听王崇古禀报。
王崇古并未察觉皇帝的片刻走神,依旧一板一眼地详述此战经过,末了,便开始按例请功:
“内阁与兵部初步议定,此战之中,运筹帷幄、发纵指示者,冲锋陷阵、破敌建功者,
协同策应、驰驱效力者,乃至遥相呼应、牵制敌势者,均应论功行赏。”
他特别强调:“尤以总理练兵事务兼镇守蓟州永平山海等处总兵官戚继光,
及整饬蓟州等处边备、兼巡抚顺天等府地方都御史徐学古为首功!请陛下明鉴。”
打了胜仗,不论功行赏,如何激励将士?
至于功劳的真伪与大小,自有兵部与巡按御史负责核查。
朱翊钧自然没有异议,欣然准奏:“可!有功则赏,有过则罚,此乃强军之本。
便依内阁与兵部所议,尽快落实封赏,犒劳前线将士!”
当然,王崇古此来,禀报战功只是其一,更重要的在于战后的局势演变。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奏道:“陛下,此战虽规模不大,然影响深远。
据边关细作回报,那董狐狸败归后,恼羞成怒,已寻由头将长昂软禁了起来。”
“而朵颜卫中另一有实力的领主,夷酋兀鲁思罕,与其母伯颜主赖,已派遣使者,表示愿将以往掳掠的大明人口送还,
并绑缚了曾杀伤我边军将士的部落头目伯颜阿都赤等二人进献,乞求陛下宽宥其过往罪责,恢复其通贡与赏赐。”
“兵部以为,此事在两可之间,允或不允,各有利弊,故特请陛下圣裁。”
这便是一战打出了效果。
朵颜卫内部矛盾因此激化,董狐狸不得不采取更激烈的手段压制长昂,
而像兀鲁思罕这样的墙头草,则开始见风使舵,试图重新与大明搭上关系,以求自保甚至牟利。
王崇古随即又向皇帝简要介绍了兀鲁思罕其人。
此人是董狐狸的弟弟,长昂的叔叔,在朵颜卫中自成一派,对首领时常阳奉阴违。
这一部族素来首鼠两端,嘉靖年间屡屡寇边,但有时其他部落入犯,他们又会偷偷向明军报信。
隆庆时朝廷尝试招抚,他们也是前脚接受赏赐,后脚就可能再次入掠。
如今见董狐狸新败,大明兵威正盛,便又立刻摆出恭顺姿态。
至于那个被绑缚的伯颜阿都赤,手上确实沾有大明边军将士的鲜血。
朱翊钧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对于兀鲁思罕部,他略有印象。
在原本的历史上,此人确实在万历初年表现出一定的“恭顺”,但一旦明朝国力稍显不济,便立刻故态复萌,甚至变本加厉。
总结来说,这就是一条典型的喂不熟的草原狼,只畏惧强权,毫无恩义可言。
沉吟片刻,朱翊钧有了决断,开口道:“那伯颜阿都赤,罪无可赦,
传旨边镇,将其枭首示众,以祭奠我大明阵亡将士的英灵!
至于兀鲁思罕请求恢复贡赏一事……”
他语气转冷:“空口白话,就想白拿大明的赏赐?
天下哪有这般便宜之事!
告诉他,若真有心归顺,便要拿出诚意来。
若能促成朵颜卫与大明在指定边镇开设互市,使边民得以贸易,边境得以安宁,朕自然不会吝啬封赏!”
想要封赏?
那就拿出实实在在的“业绩”来!
朱翊钧根本不介意与这些周边部族进行一些小规模的摩擦和放血,
唯有如此,才能迫使他们老老实实地坐下来做生意,最终走向归化。
王崇古心领神会,躬身应道:“臣遵旨!”
随即准备告退。
“王阁老且慢。” 朱翊钧忽然叫住了他。
王崇古立刻停下脚步,转身恭立:“陛下还有何吩咐?”
朱翊钧看着他,认真地说道:“如今土蛮汗(蒙古察哈尔部首领)屡屡扰边,辽东、蓟镇压力不小。
朕的意思,待开中法复行之后,各地商人运粮北上,当优先保障蓟州、辽东两镇的粮仓储备,务必先将其填满。阁老以为如何?”
王崇古心中一惊。优先填满蓟辽粮仓?
这显然是在为未来可能发生的、针对土蛮汗的大规模军事行动做准备。
如此一来,宣府、大同方向的粮饷补给,自然就要往后排一排了。
他迎上皇帝那不容置疑的目光,一时有些迟疑。
宣大是他的基本盘,也是晋商势力的传统利益范围……
朱翊钧见状,心中明了,暗自叹了口气。
有些事,光靠大义名分还不够,非得诱之以利不可。
他再度开口,语气平和却带着深意:“卿的父亲王瑶公、伯父王文显公、兄长王崇义,皆是西北有名的盐商义士,于国于边,素有贡献。
如今国事所需,正需能者多劳。
朕看,这供应蓟州、辽东军粮的开中盐引,不妨也让他们承揽一部分。
既是报效朝廷,亦不失为一条稳妥的营生之道。”
果然,此言一出,王崇古脸上的迟疑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感激与责任的郑重,
他当即深深一揖:“陛下信重,臣与家族,敢不竭尽全力!臣遵旨!”
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
王崇古见皇帝再无吩咐,这才躬身退出了承光殿。
望着王崇古离去的背影,朱翊钧无奈地摇了摇头,对着殿内仅剩的张居正感慨道:
“出将入相,位极人臣,终究还是洗不掉这骨子里的商人习性。”
殿内没有外人,他吐槽一句倒也无妨。
这王崇古,办别的事尚能秉公,一旦触及他家族相关的利益,便难免首鼠两端,
非得许下些好处,才能让他心甘情愿地把事情推动下去。
侍立在下手的张居正倒是看得开。
他在内阁多年,形形色色的官员见得多了,王崇古这样的已属难能可贵,至少大部分公务都能稳妥处理。
他既是为王崇古开脱,也是提醒皇帝,缓声道:“陛下言重了。
王阁老身上的商贾气息,比起他那位外甥,已是清淡许多了。”
他指的是张四维。
王崇古的意外入阁,顶掉了张四维转正的机会,使其至今仍只能以“协理阁务”的身份在内阁办事,处境尴尬。
这些时日下来,张四维几乎肉眼可见地变得阴郁,私下里的小动作更是频频。
作为晋商集团的另一代表人物,他对王崇古一系在商业上的“背叛”和“争利”极为不满,
不仅在商业上施压,在朝堂上也开始了串联,其动向不得不防。
朱翊钧一听这话,当即坐直了身子,神色也严肃了几分。
他叹了口气,道:“先生提醒的是。
张四维的事,一直拖着也确实不是办法,终究要有个了断……”
他看向张居正,语气诚恳,“内阁辅臣乃国之柱石,人选不可不慎。
先生不妨在近日廷议时,将内阁员额之事,正式提出来议一议吧。”
张居正不露声色地瞥了皇帝一眼。
他心里清楚,所谓“廷议”,不过是走个过场,最终决定权仍在皇帝手中。
皇帝既然主动提起,显然是心中已有定计,要借廷议之名,行某种安排之实,恐怕是要给张四维一个明确的“说法”了。
不过他见皇帝胸有成竹,自己也乐得不再深究——政务千头万绪,他实在无暇事事过问。
张居正点了点头,随即说起自己今日前来最主要的正事:“陛下,前次议定,
今年八月起,考成法将扩大至湖广、山东、河南、陕西等省推行。
在此之间,臣与吏部同仁,将考成法试行近一年来的得失利弊,重新梳理总结了一番。”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奏疏,恭敬地呈上:“此为臣与吏部,
结合一年来各地反馈的实际情况与显露出的弊病,对原有考成法条款进行增删修补后,重新拟定的新稿。
旨在使之更切合实际,更便于操作,减少流弊,以便在两京十三省中这新扩的五省能够顺利推行。请陛下御览。”
朱翊钧伸手接过奏疏,同时随意地指了指放在御案不远处的一个锦墩:“朕让宫人都退下了,元辅自己搬个凳子坐吧,不必一直站着。”
张居正已经习惯了皇帝在非正式场合的这种随和,也知道推辞无用——
上次他极力推辞,皇帝竟亲自起身为他搬凳子,反倒让他惶恐不已。
他只好默默道了声谢,将锦墩挪近些,侧身坐下。
见皇帝开始翻阅奏疏,张居正便适时地开口解释:“陛下,试行一年下来,考成法推行之中,最为棘手之处,还是在于基层的低品官吏。”
“此辈人数众多,盘根错节,心中对考成法多有抵触,私下串联对抗,阳奉阴违之术,层出不穷。”
朱翊钧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头也不抬地问道:“具体都有哪些手段?先生不妨说说。”
张居正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与凝重:“无非还是老祖宗传下来的那几套,换汤不换药。”
“其一,曰‘倍之’。即对中枢、省府下达的政令,不仅不折不扣执行,反而加倍、加重执行。
刻意盘剥百姓之后,便宣称此乃朝廷和省里的严令,以此激起民怨,煽动百姓对抗朝廷,其心可诛!”
“其二,曰‘改之’。政令自上而下,本难免有需因地制宜之处。
然此辈却借机歪曲,中枢的政令到了省里变一个样,到了府里又变一个样,到了县里、乡里,
最终制定出的所谓‘考成目标’,已是奇形怪状,面目全非,完全背离了初衷。”
“其三,曰‘虚之’……”
张居正还想继续列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