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日已西斜。王诠进来禀报,说家宴已备好。王柔笑道:“正事谈完,该叙家常了。走,今夜当痛饮几杯!”
宴设在后院花厅。卫姝早已等候多时,见了弟弟,眼圈微红,拉着手问长问短。她嫁入王家五年,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举止间多了几分当家主母的从容,但见到娘家幼弟,那份亲情却丝毫未减。
席间除了王柔、王诠、卫铮,还有王氏几位族老作陪。酒过三巡,话题渐渐放开。一位白发族老感慨道:“鸣远此去平城,身边可得多带些得力人手。边地险恶,非中原可比啊。”
王诠接口:“我观小舅此行带的几人,皆是能战之辈。另外……”他看向卫铮,“我听说,在平阳还招揽了十几名同乡?”
卫铮点头:“正是。听说我要去北地,不少平阳的游侠儿要随同去杀敌”。
“这就对了!”王柔击掌赞道,“亲不亲,故乡人。到了边塞,同乡之人最是可靠。当年光武皇帝中兴汉室,依靠的不就是南阳豪杰?便是本朝,段颎将军征西羌,麾下也多凉州子弟。”
这话引出了席间众人议论。一位族老捋须道:“此言甚是。我汉家治天下,本就重乡党之谊。高祖有沛县旧部,光武有南阳诸将。便是在座诸位,若非太原同乡,又怎能坐在一起共商大事?”
另一人接话:“岂止朝堂。便是寻常百姓,出门行商、游学、为吏,也多是同乡相聚,互相扶持。这同乡之情,犹如桑梓之根,深植血脉啊。”
卫铮静静听着,心中思绪翻涌。他来自后世,虽知古代有“同乡会馆”“乡党互助”的传统,但真正身处这个时代,才感受到这种纽带的力量。它不仅仅是一种情感联系,更是实实在在的生存策略——在信息闭塞、交通不便的时代,同乡意味着可信任的信息来源、可靠的互助网络、以及关键时刻的庇护。
他想起自己身边这些人:杨家兄弟是平阳同乡,自幼相识,忠心不二;陈觉是襄陵人,与平阳同属河东郡,关羽、徐晃也同为河东郡人,二人确实走得最近,时常切磋武艺,谈论家乡风物……;张武、王猛则同是并州人,天然亲近;
这便是时代的底色啊。
宴至亥时方散。卫铮告辞时,王柔亲自送到二门,又嘱托道:“到平城后,若有难处,随时来信。并州这一片,老夫还有些薄面。”
“谨遵教诲。”卫铮行礼。
卫铮至晚方归,次日清晨,车队再次启程。出北门时,卫姝带着两个孩子来送。三岁的小外甥拉着卫铮的衣角,奶声奶气地说:“舅舅,等你打了胜仗,要给我带一把小弓哦!”
卫铮笑着摸摸他的头:“好,舅舅答应你。”
车马辚辚,向北而行。过了汾水桥,回望晋阳城楼,在晨光中巍然矗立。卫铮怀中揣着王柔给王泽的信,还有那块写有郝晟名字的木牍。这些看似轻薄的物件,实则是他在并州立足的凭依。
不日到达广武,这里是王猛的家乡,王猛已先一步回乡探亲,约定在此汇合,卫铮一行到达广武城的商社落脚时,王猛正在前厅等候。王猛本是雁门人,对平城一带熟悉。他想要招些善骑射的同乡随行,被卫铮应允。
“少主!”见卫铮回来,王猛起身抱拳,“属下已招得同乡十六人,皆是善骑射、敢拼杀的汉子。其中八人曾在郡兵中服役,熟悉边塞战法;六人是山中猎户,箭术精湛;还有两人是铁匠之子,会修整兵器甲胄。”
卫铮眼前一亮:“好!人在何处?”
“都在厢房安置了。属下已查验过,皆是可靠之人。”王猛说着,递上一卷名册。
卫铮展开,就着灯火细看。名册不仅记有姓名、年龄,还注明了各人特长:有人“能开三石弓”,有人“擅养马”,有人“识山中路径”……王猛外形粗狂,办事却周到。
“做得好。”卫铮合上册子,看向王猛,“这些人,以后便由你统带,编为亲卫队。待遇从优,若立战功,必有重赏。”
“谢少主信任!”王猛单膝跪地,声音激动。他本是边郡猎户出身,虽有一身本事,却无出头之日。自追随卫铮后,不仅得了重用,如今更有了统兵之权,这份知遇之恩,他铭记于心。
卫铮扶起他,又问道:“这些同乡,都是自愿随你去平城?”
“是!”王猛重重点头,“他们听说君侯的事迹,又知我是随少主北上,都愿追随。有几个说……说在广武也是卖命,不如跟着少主,说不定能搏个前程,光耀乡里。”
卫铮默然。边郡子弟,生存不易,出路更少。从军搏命,几乎是唯一的上升通道。自己能给他们提供的,不过是一个机会,一份希望罢了。
“告诉他们,”卫铮缓缓道,“卫铮在此立誓:凡随我赴边者,我必视如手足。有功同赏,有难同当。他日若能建功立业,绝不负诸位今日相随之义。”
王猛眼圈一热,再次抱拳:“属下……代众兄弟,谢少主!”
这一夜,卫铮久久未眠。他站在院中,仰望晋阳城上的星空。北方天幕下,北斗七星格外明亮,勺柄指向的,正是雁门方向。
同乡、宗族、姻亲、师承……这个时代的人际网络,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每个人牢牢束缚,也给予支撑。他穿越而来,本是无根浮萍,如今却已深深嵌入这张网中——卫家的血脉,蔡邕的师恩,王家的姻亲,李彦的传授,还有关羽、徐晃、杨家兄弟这些人的追随……
这些关系,是羁绊,也是力量。
次日一早,队伍继续启程,王猛新招的十六名同乡骑马跟在队伍最后,卫铮在商社给他们补充了清一色的并州健马,鞍旁挂着角弓、箭囊。他们不时用家乡土语交谈,笑声粗豪。这些边郡儿郎,将命运系在了这个十八岁的少年县令身上。
卫铮收回目光,望向北方天际。
那里,山峦渐起,云色苍茫。平城在几百里外,等待着他的到来。而他将带去的不只是朝廷的任命,还有河东卫氏的财力,洛阳积累的人望,晋阳获得的助力,以及——这一支渐渐凝聚起来的、以同乡情谊为纽带的核心力量。
车轮碾过黄土官道,扬起轻尘。道旁田野里,农人正收割粟米,金黄穗浪随风起伏。更远处,句注要塞那蜿蜒的轮廓已在视野尽头隐约可见。
并州的秋天,来得早,也来得肃杀。但卫铮心中,却有一团火在燃烧。
他知道,此去不是终点,而是真正的开始。在那个叫做平城的地方,他将以县令之名,行守边之实,在这汉末的天地间,写下属于自己的第一章。
而故乡、同乡、亲人、师友……所有这些联结,都将化为他前行路上最坚实的基石。
“加速前进。”卫铮轻踢马腹,乌云踏雪长嘶一声,迈开四蹄。
身后,数十骑紧随而上。马蹄声如闷雷,滚向北方的地平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