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的雁门郡,天高云阔,长风猎猎。车队自句注山隘口蜿蜒而出时,眼前豁然开朗——北地特有的苍茫景象铺陈开来:远山如黛,近野泛黄,官道两侧的杨树叶子已染上浅金色,在秋阳下熠熠生辉。
前方不远处便是阴馆城,按汉制,县令赴任前须先谒郡守,得训谕后方可赴治所。因此卫铮需在阴馆停留一日。
卫铮勒住乌云踏雪,眺望那片在平原上崛起的城郭轮廓。阴馆城作为雁门郡治,自战国时赵武灵王置郡以来,便是北疆重镇。城墙高大厚重,虽隔数十里,仍能感受到那股边塞雄城的巍然气势。城头旌旗在风中飘扬,隐约可见士卒巡逻的身影。
卫铮目光深沉,不过拜会太守之前,他想先见一个人。
他从怀中取出王柔所赠的木牍,上面只有三个字:“郝曜明(曜明是郝晟的字)”。这块看似简单的信物,实则是王柔为他铺设的第一块踏脚石。郡太守之下,有郡都尉、郡丞、长史等属吏,郡丞、长史秩俸六百石,协助郡守治理地方。郡都尉则掌兵事,秩比二千石,边郡的都尉尤其手握实权,可谓位高权重。因此,在并州这盘棋局上,郝晟这样的实权都尉,往往比太守更能影响边郡的实际运转。
车队继续前行,午时初刻抵达阴馆南门。城门守卒查验文书时,见卫铮手持朝廷敕牒、年方十八便授平城令,眼中闪过讶异之色,却也不敢怠慢,恭敬放行。
入得城来,景象与中原郡治大不相同。街道宽阔,但行人稀疏,商铺不多,且多售卖皮货、铁器、马具等边地实用之物。往来军民多穿短褐,步履匆匆,面上带着北地人特有的风霜之色。偶尔有骑兵小队驰过,马蹄声在青石板路上格外清脆——这是边郡特有的紧张气息。
卫铮让大队在城西卫家商社的据点安顿,自己只带陈觉、卫兴两人扈从,按路人指点寻往郝晟府邸。都尉府不在郡守官署区,而在城东军营附近,是一座三进院落,门楣简朴,未设石狮,只立着两尊拴马桩,桩上已有深深勒痕。
递上名刺与木牍不久,府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名身着常服、未戴冠巾的青年大步走出,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身材魁梧,肩宽背厚,行走间步伐沉稳有力。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明亮锐利,如鹰隼般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卫铮身上。
“某便是郝晟。”来人抱拳,声音洪亮,“阁下可是平城令卫铮卫鸣远?”
卫铮整衣肃容,躬身行礼:“正是在下。冒昧来访,还望郝都尉见谅。”
郝晟接过木牍细看,面上露出笑容:“王公的信物,某岂能不识?卫县令,请!”他侧身相让,举止爽利,毫无官僚客套。
进得正堂,分宾主落座。堂内陈设简单,北墙挂弓,西壁悬剑,东侧书架上多是兵书舆图,案几上还摊开着一卷《雁门边防要略》,笔墨未干——显然主人家正在筹划军务。
“卫县令年少有为啊。”郝晟亲自斟茶,目光在卫铮身上打量,“某在雁门也听说了些洛阳传闻——流云笺献于天子,广成苑搏虎救驾,更难得的是为护师长敢弃官爵。这等胆识义气,边郡儿郎最是钦佩。”
“郝都尉过誉。”卫铮接过茶盏,“在下初来乍到,对雁门情势一无所知。王公指点说,欲治平城,当先问郝都尉。故特来请教。”
这话说得坦诚,郝晟眼中赞赏更浓。他放下茶盏,走到西壁悬挂的雁门郡地图前:“既如此,某便直言。雁门郡辖十四县,北接鲜卑,西邻定襄、云中,东靠代郡,南倚句注山为屏障。郡中兵力八千,分驻各要隘,某掌郡兵事,常驻阴馆者三千。”
他的手指点向地图北端:“平城在此,北距长城六十里,东望白登山,西控武州塞,南倚?水(桑干河)。此地……”他顿了顿,神色凝重,“是雁门最要紧之处。去岁至今,遭鲜卑大小侵扰十七次,周边乡聚百姓逃亡过半,县兵折损三百余。上一任县令张弼,一个月前目睹鲜卑千骑围城,吓得连夜挂印南逃——此事虽未张扬,但郡中皆知。”
卫铮静静听着,心中已勾勒出平城的严峻形势。
“鲜卑如今在檀石槐的带领下兵势颇盛,频频南侵。其部将阙机、素利等,各拥万骑,常在代郡、雁门一带游弋。平城首当其冲。”
他转身看向卫铮:“某听说你曾在五原小规模抗鲜卑,颇有斩获。但平城情势更险——此地山势低矮,无险可守,唯有一城。城外五十里便是胡骑常出没的草场。你此去,有三难。”
“请都尉指教。”
“一难在城防。平城墙高三丈二,但北墙去年秋被攻城锤损毁一段,修补草率。需彻底重建,并增设马面、敌台、瓮城。这要钱、要粮、要民夫,更要时间——而鲜卑不会给你时间。”卫铮心道:“与之前在王柔处所掌握的情形一致。”
“二难在兵卒。现有县兵八百,听着不少,实则老弱居多,战兵不过五百。且连年战损,士气低迷,闻胡笳而色变者大有人在。你要练兵,需先振士气。”
“三难在民心。”郝晟叹了口气,“边民苦战久矣。能逃的都已南迁,留下的多是故土难离或无力迁徙者。他们对官府信心尽失,对你这个少年县令,恐怕更难信服。”
句句实话,字字惊心。但卫铮面色不变,只问:“不知府君对此有何方略?”
郝晟目光一闪,似在掂量该说几分。片刻后,他缓缓道:“郭太守……出身世家,太原郡阳曲县人,乃大司农郭全之子,与某同乡,通经史,略知兵。他将某倚为臂膀,军务多交某处置。至于方略,”他走到窗边,望向北方,“守土有责,但求无过罢了。毕竟鲜卑势大,非一郡之力可制。”
这话含蓄,但卫铮已听出深意——郭缊但求稳守,并无进取之心。这也难怪,边郡太守责任重大,一旦失地,轻则免官,重则问罪。保守才是常态。
“不过,”郝晟话锋一转,“你既有王公信物,某自当尽力相助。平城兵甲缺损,某可拨付弓弩百具、箭矢五千;城防所需木石,也可从郡库支应部分。但更多的……”他摇摇头,“需你自己设法。”
卫铮起身,郑重一礼:“有此相助,已是大恩。晚辈还有一事相求——可否请都尉引荐,谒见郭太守?初次拜会,恐礼数不周。”
郝晟朗声笑道:“这有何难!某正要往太守府商议秋防事宜,你随某同去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