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边缘,丧葬店门板斜倒。刘乐在满地狼藉中翻捡,找出未全腐的黄纸、发霉的纸钱、断裂的香烛。仔细收好,用还算完整的布包起。
走向城外,走向荒山方向——那里埋着爷爷奶奶,也埋着他遇见子轩雯雯的那个午后。
但他没进山。在距荒山数里的岔路口转向,走上那条熟悉的小路。很快,破败农家小院出现。正是当年葬亲下山后,遇见那两个孩子的地方。
他不能去坟前。光族的天眼如影随形,他不能暴露亲人最后的安息地。在这里,面向荒山,心意已至,便是全部。
院里荒草过膝,土坯房更加倾斜。他没进屋,在院中清出一片空地,面朝荒山。
铺开发霉纸钱,点燃断裂香烛。火苗跳动,青烟扶摇,带着陈腐香料与潮湿纸张燃烧的辛涩气息。
他跪下。
将粗糙黄纸,一张,一张,送入火中。火光在他苍白脸上跳动,暗红瞳孔深处,翻涌的悲怆与疲惫几乎要冲破那层冰封的壳。
“爷爷奶奶……” 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锈铁,“我可能……活不了了。”
话语很轻,落在寂静里却砸出深坑。
“很快……大概就能来陪你们了。”
火舌舔舐纸钱,卷曲,焦黑,化灰,随风散入暮色,像抓不住的承诺。
“不是我不想拼……” 他停顿,胸膛起伏,字字浸血,“我会拼到最后,流干最后一滴。这是你们教的,也是我答应过的。”
“但我知道……那些杂碎有多厉害。” 他抬头望向荒山,眼神空茫,“我也……没地方跑了。跑不了。一直在他们眼皮底下,像玻璃罐里的虫。”
“我连……到你们坟前磕个头……都做不到。” 这句话他说得很慢,每个音节都像从血肉里抠出来的,裹着最深重的愧疚与无望。
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不是哭泣,是眼泪自己决堤。从暗红眼底滚落,划过苍白脸颊,在下巴汇聚,滴落,在身前尘土砸出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坑。他跪得笔直,面容平静如石雕,只有那不断滚落的泪,泄露着灵魂深处早已崩塌的断壁残垣。
俯身,额头重重叩地。
咚!
咚!
咚!
三记响头,每一次都像要把自己钉进大地。起身时,额前已沾泥土与草屑。
他站起,走到院子中央那株枯死的枣树下。那里有半截树桩,表面龟裂,却依旧稳固。
从背后缓缓抽出唐刀。暗哑刀身在暮色中划出一道冷冽弧光,内蕴的银星在出鞘刹那骤然亮起,如沉睡星河被瞬间唤醒。
他右手握刀,刀尖向下,来到树桩前。
然后,坐下。
不是轻坐,是沉坐。腰背挺直如松,双肩自然下沉,右腿前伸微屈,左腿后撤踏地,形成一个稳定如山岳的坐姿。右手握着的唐刀随之拄地——刀尖轻轻点在身侧地面,刀柄稳稳握于掌中,小臂自然地搁在右膝之上。
这个姿态,既像古时大将坐镇中军,又像绝世刀客决战前的凝神。
银白长发不再遮掩,如瀑般垂落肩背,几缕拂过冰冷的脸颊。暗红瞳孔平视前方荒野,目光穿透渐浓的暮霭,越过远山轮廓,直抵天地交界处。那眼神里,所有情绪都已沉淀,只剩下最纯粹的、如万年玄冰般剔透而坚硬的平静。平静之下,是即将喷发的火山,是引而不发的雷霆,是一种“我就在这里,等你们来”的绝对霸气与漠然。
白发垂肩,红瞳映血,拄刀而坐。
像一尊从时间长河中走出的战神雕像,在人间最后一处牵挂之地的中央,为自己设立了不可侵犯的王座。像一头收敛了所有爪牙、却让方圆百里生灵屏息的洪荒巨兽,只是静静坐着,便已宣告了这片土地的归属与结局。
悲壮与霸气,在他身上淬炼成一种令人窒息、又忍不住仰望的惨烈威严。
他不再准备跑了。
也跑不了。
他就在这里,坐等。
等那遮天蔽日的围剿大军。
等一场注定陨落、却必将用鲜血与刀锋刻入历史的——
最后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