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干涩的“滋啦”。
没有电流麦的啸叫,也没有杂音。
那声音很钝,像是一张粗糙的砂纸在此时此刻,狠狠地打磨着扩音器的铁网。
紧接着,是一段绝对的静默。
0.7秒。
程立在后台看得清清楚楚。
那不是信号中断,音频波形图在这个瞬间并没有归零,而是变成了一种极高频的细密锯齿。
那种锯齿的形状,不像声波,倒像显微镜下被撕裂的植物纤维。
他没有把这段异常写入日志。
程立把这段0.7秒的“噪音”截取下来,导入了自己的手机。
他试着调了一下均衡器,把低频拉满。
那种打磨声变了。
它听起来不再像砂纸,而像是无数根极细的根须在同一时间刺破泥土,发出某种集体性的舒展声。
甚至有点像呼吸。
程立把这段音频设成了新的闹钟铃声。
他不想探究这是什么。
他只知道,每天早上醒来,能在第一秒听到这种不像人发出的声音,比听到那句虚伪的“早上好”要让人踏实得多。
有些东西不需要听懂,那是留给同类确认信号用的。
信号的源头在河边。
林小满没回家。她蹲在满是烂泥的河岸上,膝盖上摊着一本素描本。
河水流过第三个桥洞时,因为那个奇怪的角度,会在水面卷起一个个硬币大小的漩涡。
那些漩涡卷着泥沙,在石壁上不断拍打。
一下,两下。
泥沙短暂地挂在墙上,聚成几个歪歪扭扭的形状,又迅速滑落。
林小满不是在看风景。
她手里的铅笔飞快地动着,把那些泥沙停留瞬间的形状临摹下来。
那是三种不同的字体。
有狂草,有宋体,还有一种像是用刀刻出来的。
虽然笔触不同,但那是同一个字尾。
“……再见了。”
最后一笔落下,林小满合上本子。
回到家,她没有把画给任何人看。
小姑娘从厨房拿来剪刀,把那三页纸剪得粉碎。
碎纸屑被倒进了一个塑料盆,混入清水和胶水。
她拿着一根筷子,面无表情地搅拌,直到那些写着告别的纸片变成了一团灰白色的烂泥。
她把这团纸浆倒进模具,压平,晾干。
第二天,这成了一张厚实的、带着粗糙颗粒感的手工纸。
自然课上,她把那盆“夜书莲”小心翼翼地移栽到了这张纸上。
根系接触到纸面的瞬间,那几片叶子几乎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土里的水分顺着纸张晕开,那些原本被打碎的字迹,似乎正顺着植物的脉络,重新长进叶片里。
没有人知道这张纸里埋着什么。
除了风。
吴志明感觉今天的风向不对。
作为这一片最老的气象观测员,他的鼻子比风速仪还灵。
一股带着潮气的西北风,正沿着一条看不见的线在城市里穿梭。
他摊开地图,用红笔在上面画了一条线。
起点是社区小学的窗户,终点是穿城河上空那团久聚不散的湿雾。
中间经过的每一个点——图书馆的排风口、公交站的顶棚、老旧小区的下水道——湿度都在异常飙升。
这根本不是自然风。这是一条正在传输信息的数据线。
他在院子里架起了一口铁锅,烧开了一壶水。
“哗——”
开水被泼向空中的风向标。
白色的蒸汽腾空而起,没有散开,而是瞬间被那股怪风裹挟,冻结在半空。
挂在竹竿顶端的那些碎陶片,像是被谁的手猛地拨弄了一下,齐刷刷地疯狂震颤起来。
没有声音。
但吴志明看见了。
那是满院子的竹叶,在同一瞬间全部翻了个面。
竹叶原本青翠的背面,此刻布满了银白色的菌丝。
那些菌丝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张精密得让人头皮发麻的网状结构,就像是一张正在生长的电路图。
陶片最后颤动了一下,拼出了风里那句没说完的话:
“听不见的,才是全部。”
赵振邦没有听到这句话,但他看到了更直接的东西。
广场翻新的地砖缝里,挤出了几株嫩绿的芽。
那是夜书莲。
这种植物不该长在水泥缝里,更不该在这个季节发芽。
但它们就是长出来了,而且长得很急,像是赶时间。
赵振邦蹲下身。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早已停摆多年的老怀表。
那是他父亲留下的,发条早就断了。
他把怀表轻轻放在那株嫩芽旁边的泥土上。
没有任何外力,那根锈死的秒针突然跳了一下。
接着是分针。
指针开始逆时针转动。一圈,两圈……速度平稳得像是接通了电源。
赵振邦死死盯着表盘。
正好七分钟。
指针停下的瞬间,路旁的三盏路灯同时闪烁了一下,电流发出的滋滋声,频率竟然和那表针跳动的节奏完全一致。
那是一种心跳的频率。
赵振邦伸手去拿表,摸了个空。
地砖上空空如也,那块铜表像是蒸发了一样,只在原地留下了一个圆形的湿痕。
那痕迹边缘清晰,中间模糊,活像是一枚刚盖下去的邮戳。
所有这些细碎的异常,最终都汇聚到了沈知秋的手里。
那是图书馆封存库里的一本社区活动登记簿。
这书没有编号,不知道是谁塞进来的。
沈知秋原本只是想清理掉它,却在翻开的一瞬间停住了手。
夹在第十三页的,是一张边缘毛糙的手工纸残片。
那纸面并不平整,对着阅读灯看去,里面似乎夹杂着许多细碎的黑色纤维。
灯泡的热度烘烤着纸面。
那些黑色纤维开始游动。
沈知秋以为自己眼花了,摘下眼镜揉了揉。
再看时,那些纤维已经不再是杂乱的黑点,而是显影出了大片密密麻麻的文字。
水痕的形状、陶铃的裂纹走向、竹叶背面的网格……所有之前发生过的那些无序的痕迹,此刻都在这张纸上变成了整齐排列的代码序列。
这不是一张纸。
这是一个正在自我复制的存储器。
书页之间传出了轻微的“沙沙”声,像是有无数只看不见的小手正在飞快地翻书,把那些空白的页面填满。
一种巨大的恐慌攥住了沈知秋的心脏。
她猛地合上书,甚至不敢多看一眼上面的内容。
她抓起那本登记簿,几乎是跑着冲向了角落里的工业碎纸机。
“滋——”
厚重的书册被塞进进纸口。
齿轮咬合的声音尖锐刺耳。
但这台连硬纸板都能粉碎的机器,仅仅吞吃了一半,就突然发出一声闷响,卡住了。
红灯疯狂闪烁。
沈知秋颤抖着手,强行拉开了碎纸机的废料箱。
在那堆杂乱的纸屑顶端,躺着一团没有被绞碎的东西。
那是一颗拳头大小的、坚硬的纸核。
书本的外壳已经粉碎,但这个核心完好无损。
它的表面包裹着一层幽蓝色的、像是霉菌一样的薄膜,正在昏暗的档案室里发出微弱的荧光。
它看起来根本不像是纸做的,倒像是一个刚刚被剥离出来的器官。
沈知秋没有把它扔掉。
鬼使神差地,她从包里掏出一个密封袋,把那团散发着蓝光的纸盒装了进去。
拉链合上的那一刻,那种蓝光暗了下去,伪装成了一团普通的垃圾。
她把那东西放进了贴身的手提包里,手指紧紧攥着提手,指节发白。
家里那台高精度的底片扫描仪,应该能读出这东西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