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哈达草原,碧空如洗,阳光为无垠的草海镀上一层璀璨的金边。毕力格大婚的吉日,整个部族都沉浸在堪比那达慕盛会的欢腾之中。
彩旗在毡包和新建的土屋间猎猎飘扬,空气中交织着烤全羊令人垂涎的焦香、新开坛马奶酒的醇厚,以及人们发自肺腑的欢声笑语。
新娘来自尊贵的科尔沁部落,是博尔济吉特氏一族的女儿。虽说并非最嫡系近支,但血脉的渊源摆在那里。
尤为荣耀的是,紫禁城里的太后老人家得知这桩亲事,尤其得知塔娜未来二嫂竟是自己同族的姑娘,大为欣慰,特意从私库中挑了厚礼——一套赤金点翠嵌红珊瑚的蒙古头饰、两匹内务府特供的江南软烟罗、并一串光华温润的极品东珠,让塔娜带回草原添妆。
这份来自紫禁城最高处的恩典,不仅让新娘家族脸上有光,更让这场草原婚礼平添了几分不同寻常的尊贵气息,哈达部上下与有荣焉。
晨曦微露,迎亲的队伍便已整装待发。
一身崭新宝蓝色蒙古袍、头戴貂皮帽、胸前佩戴着象征新郎身份的彩绸的毕力格,英气勃发,骑在一匹最为神骏的黑马上,立于队伍最前方。
他的身旁,是同样盛装、作为男方重要亲属和贵宾的胤禟和塔娜。巴特尔则负责统筹调度整个迎亲事宜。
乌灵珠被这从未见过的盛大阵仗彻底迷住了。
她被打扮得像个小仙童,穿着大红色绣金色小马驹和祥云的蒙古小袍子,戴着一顶缀着银铃和小珊瑚珠的虎头帽,被阿玛胤禟用特制的、柔软的羊皮兜牢牢固定在胸前,骑在那匹温顺的白马“追云”上,视野绝佳。
“呜——!” 随着巴特尔一声悠长的号角,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出发了。马蹄声、驼铃声、勒勒车的吱呀声、还有迎亲汉子们粗犷的歌声,汇成一支雄浑的交响乐。
乌灵珠兴奋地“啊、啊”叫着,小手紧紧抓着阿玛的衣襟,黑亮的大眼睛忙不过来似的左看右看,对一切都充满了新奇。
抵达新娘家所在的科尔沁营地时,更是热闹非凡。
女方亲友设置了“障碍”和“考题”,拦门对歌、角力、献哈达……毕力格在兄弟和好友的帮衬下,一一通过,引得阵阵喝彩。
乌灵珠看着舅舅们和陌生的人们大声说笑、比拼力气、唱着悠扬的歌,虽然听不懂,但那热烈欢快的气氛深深感染了她,她跟着人群的欢呼声挥舞着小手,笑得见牙不见眼。
当盛装的新娘在伴娘和长辈的簇拥下,蒙着华丽的头纱,缓缓走出毡包时,全场的气氛达到了一个小高潮。
阳光洒在新娘刺绣精美的嫁衣和闪亮的银饰上,熠熠生辉。乌灵珠看得呆了,小嘴微微张着,仿佛看到了故事里走出来的仙子。
“看看,看呆了。” 胤禟低头,笑着用下巴蹭了蹭女儿的帽顶,“我们乌灵珠也觉得新娘子好看,是不是?”
巴特尔打马凑近,看着外甥女痴迷的小模样,豪爽地大笑道:“哈哈哈!乌灵珠喜欢看新娘子?等以后咱们乌灵珠长大了,穿上嫁衣,坐上花轿,那场面,肯定比这还要热闹一百倍!到时候,大那克出给你备上最丰厚的嫁妆,让整个草原的人都来为你庆祝!”
这本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带着美好祝愿的玩笑话。可听在胤禟耳朵里,却像是一根小刺,冷不丁扎了他一下。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僵,下意识地把怀里的女儿搂得更紧了些,仿佛已经看到了某个不知名的“臭小子”要从他怀里把这珍宝夺走的画面。
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酸涩和不舍,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带着点赌气意味地反驳道:“大哥说什么呢!乌灵珠还这么小,提什么嫁人不嫁人!我们乌灵珠要一直陪着阿玛额娘!”
他这话声音不小,语气里的那份认真和隐隐的“护犊子”劲儿,让周围听到的人都忍俊不禁。
这时,一直含笑看着这一切的巴图贝勒,骑着马缓缓踱了过来。老人今日格外精神,看着儿子娶亲,女儿女婿外孙女都在身边,心中满是慰藉。他听到胤禟的话,花白的胡子抖了抖,眼中闪过一丝过来人的了然和调侃。
“哦?” 巴图贝勒故意拉长了声音,目光炯炯地看着胤禟,“我们的额驸,这就开始舍不得了?这才到哪儿啊!”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幽怨”,“你这话,可是让老阿布我想起当年咯!也不知道是哪个小子,当初在我们哈达部一待就是大半年,眼睛整天跟着我的塔娜转,最后硬是把我最珍爱的明珠从草原上带去了那高高的京城墙里头!那时候,我这心里头啊,可比你现在想着乌灵珠将来嫁人,还要空落落得多哟!”
老贝勒这番话,半是调侃半是真情,说得周围听到的亲友们都哄笑起来,连塔娜都红了脸,嗔怪地看了阿布一眼。
胤禟被老岳父这番“翻旧账”说得俊脸一红,方才那点因想象女儿出嫁而生的郁闷,瞬间被对妻子和岳家的愧疚与感激取代。
他连忙换上一副讨好的笑脸,对着巴图贝勒拱手道:“岳父大人教训的是!是小婿失言了!当年能娶到塔娜,是小婿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岳父和岳母大人肯将掌上明珠托付,这份恩情,胤禟永世不忘!”
他看了一眼怀中懵懂的女儿,又赶紧补充,“至于乌灵珠,她还早着呢!将来就算……就算真有那天,那也必定是千挑万选,还得岳父大人和两位舅兄帮着把关才行!而且,女婿保证,无论她将来在哪儿,哈达草原永远都是她的家,我和塔娜,也永远是岳父岳母的女儿女婿,常回来探望!”
这番话说得漂亮又诚恳,既安抚了老岳父“被抢走女儿”的“旧伤”,又表达了深深的感恩和未来的承诺。
巴图贝勒听了,心里那点故意的“酸意”早就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意和欣慰,他捋着胡子,朗声笑道:“哈哈哈!好!记住你这话!来,时辰不早了,别误了吉时,接上新娘子,咱们回家,喝酒!”
“回家!喝酒!” 众人齐声呼应,气氛更加热烈。
迎亲队伍接到新娘,一路欢歌,返回哈达部。
盛大的婚礼仪式在部族中央特意搭建的、装饰着彩绸和鲜花的巨大彩帐前举行。喇嘛诵经祈福,新人向长生天和圣火敬献祭品,互换鼻烟壶和哈达,完成一套庄严而神圣的传统礼仪。乌灵珠被这肃穆又新奇的仪式吸引,乖乖待在阿玛怀里,大眼睛一眨不眨。
仪式过后,便是全族欢庆的盛宴。空旷的草场上,十几堆篝火熊熊燃起,映红了夜空。
长长的条案上摆满了烤得金黄油亮的全羊、大盆的手把肉、堆积如山的奶豆腐、炸果子、各色干果奶食。马奶酒、烈性白酒、醇香的奶茶如同河流般在银碗间流淌。
能歌善舞的姑娘小伙们早已围成圈子,跳起了欢快奔放的安代舞。马头琴声激昂,歌声嘹亮,舞步飞扬,掌声、喝彩声、笑声此起彼伏,整个草原仿佛都在随着节奏震动。
胤禟和塔娜作为贵宾和至亲,被安排在巴图贝勒和老福晋身边的主位。乌灵珠则成了最受欢迎的“小明星”。
她时而坐在阿玛腿上,被胤禟喂一点捣碎的嫩羊肉糜;时而被大舅舅巴特尔小心却笨拙地抱过去,用胡子蹭她的小脸逗她笑;时而又被额娘塔娜接过去,轻声哼着歌谣。
塔娜的几个侄子侄女——巴特尔的儿子莫日根(十岁)、小儿子巴雅尔(七岁)、女儿其其格(六岁),以及其他亲近族人的孩子,都好奇地围在长辈身边,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这个白得像雪、嫩得像奶酪的小表妹。
“她真好看,像额吉做的奶皮子上那层最亮的油花。” 其其格小声对哥哥说。
“她为什么不怕阿布?阿布抱她,她还在笑。” 巴雅尔困惑地挠头。
大哥莫日根毕竟年长些,看着在爷爷(巴图贝勒)逗弄下,竟然敢伸手去抓爷爷胡子的小表妹,低声说:“她……她可能不知道害怕。而且,大家都很喜欢她。”
孩子们正悄悄议论着,只见巴图贝勒喝了几碗酒,兴致更高,他将乌灵珠从巴特尔手里“抢”过来,放在自己膝头,用粗糙却异常温柔的手指,点了点她的小鼻子:“我们的小乌灵珠,今天开不开心啊?”
乌灵珠正对巴图胸前挂着的、一颗硕大的琥珀项链感兴趣,伸手去抓,闻言抬头,冲着巴图贝勒露出一个无齿的灿烂笑容,嘴里发出“咿呀”的声音,小手还拍了拍他的手背。
“哈哈!开心就好!” 巴图贝勒开怀大笑,对一旁的胤禟和塔娜说,“看看,我们草原的明珠,又回来了一个小的!这性子,爽利!像我们草原的孩子!”
胤禟看着女儿在岳父怀里毫不认生、活泼可爱的样子,心中满是骄傲,但一想到巴特尔之前的“嫁人”戏言,又忍不住对塔娜低声嘀咕:“岳父现在笑得开心,等以后乌灵珠真要被哪个臭小子娶走的时候,看他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塔娜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在桌下轻轻拧了他一下,低声道:“你呀!女儿才多大,就想那么远!阿布那是逗你呢!快,给阿布敬酒,再说几句好听的!”
胤禟醒悟,连忙端起银碗,起身向巴图贝勒和老福晋敬酒,言辞恳切,感激岳家对塔娜的养育之恩,对此次归宁的热情款待,并再次承诺会永远善待塔娜和乌灵珠。巴图贝勒听得老怀大慰,连饮数碗。
宴饮歌舞持续到深夜,星斗满天,篝火未熄。乌灵珠早已在额娘温暖的怀抱和嘈杂却令人安心的背景音中沉沉睡去,小脸上犹带着甜笑,仿佛梦中也延续着白日的欢乐。
胤禟拥着妻女,看着眼前这幕盛大、质朴、充满生命力的草原欢宴,看着亲人满足的笑脸,心中一片宁静与充盈。至于那遥远的、关于“嫁人”的隐隐担忧?嗯,暂且抛到脑后吧,毕竟,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