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哈达草原,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当胤禟那支旌旗鲜明、车马浩荡的队伍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早已接到快马传信、翘首以盼的哈达部,顿时如同滚沸的奶茶锅,欢腾起来。
部落聚居地前方的开阔草场上,以首领巴图贝勒为首,部族中的重要头人、长老,以及闻讯自发聚集而来的牧民们,早已列队恭候。
男人们换上最体面的蒙古袍,腰挎象征勇武的弯刀;女人们戴上珍藏的华丽头饰,身着彩缎长裙,手捧象征吉祥的洁白哈达和盛满马奶酒的银碗。
孩子们在人群缝隙里钻来钻去,指着远方越来越清晰的队伍兴奋地叫嚷。
空气中混合着青草的干爽气息、奶食的醇香,以及一种只有盛大节庆时才有的、发自内心的喜悦与期盼。
巴图贝勒——塔娜的阿布,年过五旬却依旧肩宽背厚、目光矍铄,如同一棵扎根草原的老松。
他穿着象征爵位的宝蓝色绣金线蒙古袍,头戴貂皮暖帽,腰佩康熙御赐的匕首,站在人群最前方。
他的面容被草原风霜刻下深深的纹路,此刻却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眼神紧紧锁着队伍最前方那匹神骏白马上熟悉的挺拔身影,以及旁边枣红马上让他魂牵梦萦的女儿。
他的身侧,贝勒福晋——塔娜的额吉,一位仪态雍容、眉眼与塔娜有七分相似的蒙古贵妇,早已忍不住用袖角频频拭泪,嘴里不住地念叨着长生天,目光贪婪地追随着女儿的身影,又急切地望向后面的华丽马车,渴望早些见到快分别半年的小外孙女。
“回来了!塔娜格格和九阿哥真的回来了!”
“还有小格格!听说叫乌灵珠,是颗明珠呢!”
“快看!队伍真威风!”
人群的骚动和欢呼声越来越大。
就在这时,两骑快马如同离弦的羽箭,从巴图贝勒身后疾驰而出!
马上骑士身形魁伟,控马之术精湛绝伦,正是塔娜的大哥巴特尔和即将成婚的二哥毕力格。
两人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狂喜与激动,一边纵马飞奔,一边用浑厚的嗓音、夹杂着蒙语高声呼喊:
“塔娜!九爷!”
“妹妹!妹夫!”
这亲切的呼喊,瞬间将塔娜拉回了熟悉的草原岁月。她甚至等不及车队完全停稳,便一夹马腹,策动枣红马如一团火焰般迎了上去,用同样清亮欢快的蒙语回应:“大哥!二哥!”
三匹马在距离人群不远的草甸上相遇,马蹄扬起细微的草屑。塔娜利落地勒住缰绳,马儿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随即稳稳停住。
她看着眼前两位比记忆中更加健壮、皮肤被阳光镀成古铜色、笑容却一如既往真挚热烈的兄长,眼眶瞬间就热了。
这不是她第一次归宁,但每一次见到亲人,那份源自血脉的悸动都如此强烈。
“大哥!二哥!” 她声音有些发颤,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草原女儿的本色尽显无遗。
巴特尔和毕力格也几乎同时跳下马,大踏步上前。
大哥巴特尔,哈达部未来的继承人,虎背熊腰,络腮胡须浓密卷曲,性子豪迈粗犷。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又仔细端详她的脸,眼中闪着泪花,大嗓门里满是疼惜与欢喜:“好塔娜!可算又回来了!额吉天天念叨你,念叨得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这次回来,可要多住些日子!”
二哥毕力格,同样健硕,眉宇间却比大哥多了几分机敏与即将为人夫的沉稳喜气。
他用力拥抱了一下妹妹,大笑道:“塔娜!二哥就等着你们回来喝喜酒呢!这回可赶上了!快让二哥看看,京城的风有没有把我们草原明珠吹瘦了?” 他话是对塔娜说,目光却已带着感激与熟稔,投向了随后缓辔而来的胤禟。
胤禟早已下马,步履从容地走来。
他对这片草原和塔娜的亲人再熟悉不过——当年他便是在这里对塔娜一见倾心,也曾挽弓与巴特尔、毕力格并肩驱赶袭扰羊群的狼群,更曾出谋划策,帮着巴图贝勒理顺部族交易,改善牧民生计。
这里的风,这里的人,都承载着他青春的激情与美好的回忆。
“巴特尔大哥!毕力格二哥!” 胤禟朗声笑着拱手,语气亲热自然,毫无皇子的架子,“一别数年,两位兄长风采更胜往昔!这回可要好好喝上几碗,不醉不归!”
巴特尔和毕力格见妹夫如此不见外,心中更是舒畅,连忙抚胸行礼,巴特尔洪亮地笑道:“九爷!一路辛苦!草原永远欢迎你!酒早就备好了,管够!”
毕力格也笑道:“九爷还是这般爽快!这回定要尝尝我新得的马奶酒,比往年更醇!”
几人相视大笑,久别重逢的喜悦与男人间无需多言的默契在笑声中流淌。胤禟关切地问起毕力格婚礼的准备,巴特尔则拍着胸脯保证一切都已妥当,就等着贵客莅临、吉日到来。
大人们热烈地叙着旧,询问着彼此这几年的变化,话题从部族新增的牛羊聊到京城趣闻,气氛融洽无比。
然而,这份和谐却被一阵来自马车方向的、越来越响亮的“抗议”声打破了。
乌灵珠的马车停在稍后方。小家伙耳朵尖,早就被外面热闹的人声马嘶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她在奶嬷嬷张氏怀里不安分地扭动着小身子,像条活蹦乱跳的小鱼,努力扒着车窗边,想看看外面到底在庆祝什么。奈何视线被细密的竹帘遮挡,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她听到额娘熟悉的声音在激动地说着什么,还有两个陌生却洪亮得像打雷一样的声音在大笑,可阿玛额娘说了这么久的话,居然还没过来抱她!小丫头顿时觉得被冷落了,委屈和急切涌上心头。
“啊!啊——!” 她开始奋力扑腾,不是寻常婴儿的扭动,而是带着明显不满情绪的、手脚并用的“挣扎”。
六个月大的乌灵珠,那身怪力早已显现,此刻全力施为,饶是张嬷嬷特意挑选的身强体壮,也被怀里这沉甸甸、力道惊人的小肉团折腾得手臂发酸,额头冒汗,几乎抱不住。
“哎呦,小祖宗,轻点,轻点!” 张嬷嬷一边用力稳住,一边柔声哄劝,“爷和福晋正跟舅老爷们说话呢,都是自家人,马上就来看格格了,再等等,乖乖……”
这边的动静,终于引起了正与胤禟畅谈的大哥巴特尔的注意。
他循声望去,目光立刻被那辆最华贵的马车吸引,随即,透过车窗竹帘的缝隙,他捕捉到了一张正努力向外张望的、白嫩精致如瓷娃娃般的小脸,以及那双乌溜溜、充满好奇与不满的大眼睛。
巴特尔心脏猛地一跳!这肯定就是他那个只在信中听说、被妹妹和妹夫夸上天的大外甥女了!
他瞬间忘了正在进行的谈话,巨大的身躯转向马车,几步就跨了过去,动作竟带着与他体型不符的小心翼翼。
他俯下身,将那张被草原烈日和风沙磨砺得棱角分明、布满浓密络腮胡须的脸庞,凑近车窗,隔着竹帘,努力挤出他能做到的最最温柔和善的笑容,用生硬的汉语,一字一句,笨拙又无比认真地说道:
“乌、灵、珠?大外甥女?我是大那克出(蒙语:舅舅),巴特尔那克出!欢迎你来草原玩!”
说着,他试探性地伸出粗糙的手指,极轻极缓地掀开竹帘的一角,生怕动作大了惊到里面的小人儿。
然后,他保持着那个有点滑稽的弯腰姿势,将整张写满期盼、甚至带着点紧张的脸完全露了出来,冲着里面的乌灵珠,嘿嘿地、憨直地笑了起来,露出一口与他古铜肤色对比鲜明的白牙。
那眼神里的光芒,纯粹得像草原上最清澈的湖水,盛满了对这个初次见面小生命的无尽喜爱与好奇。
乌灵珠正扑腾得有点累,小嘴撅着,忽然看到车窗边出现一个巨大的、毛茸茸的黑影,然后帘子被掀开,露出一张完全陌生、胡子拉碴、看起来有点“凶巴巴”的男人的脸。
她吓了一跳,扑腾的动作瞬间停止,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警惕地瞪大了,小嘴也微微张开,忘了抗议。
但是……这张脸虽然陌生,胡子很多,看起来有点吓人,可那双正望着自己的眼睛,却亮晶晶的,暖洋洋的,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意,反而充满了某种笨拙的、小心翼翼的温柔,甚至还有一点点……讨好?
而且,这个人叫了她的名字“乌灵珠”,虽然发音奇怪。一种奇异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模糊的牵引感,让她心中的警惕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好奇。
她不再害怕,反而被那张脸上最特别的“装饰”吸引了全部注意力——那茂密卷曲、像秋天草场上最丰茂的牧草一样的络腮胡须。
她伸出肉乎乎、带着小窝窝的右手,不是去碰那只掀帘子的大手,而是径直探向那丛“牧草”,用指尖轻轻碰了碰。
硬硬的,扎扎的,有点粗糙,蹭在娇嫩的皮肤上,带来一种陌生的、微痒的触感。
乌灵珠的小手像被小电流电了一下似的,倏地缩了回来。
她歪了歪小脑袋,盯着那胡子看了看,似乎觉得这种痒痒的感觉并不讨厌,反而有点好玩。
于是,她再次伸出小手,这次不是用指尖,而是用整个柔软的小手掌,带着点试探,轻轻按在了巴特尔的下巴和脸颊上,实实在在地感受那胡须的质感和温度。
“咯咯……” 她先是发出两声短促的、带着惊奇的笑声。随即,那胡须蹭着手心带来的持续痒意,混合着眼前舅舅那傻乎乎又无比温柔的笑容,彻底取悦了她。
“嘎——嘎嘎——!” 清脆响亮、毫无阴霾、充满欢乐的笑声,如同草原清晨最动听的百灵鸟鸣,从马车里迸发出来,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乌灵珠笑得小身子在嬷嬷怀里一抖一抖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一边笑,还一边不忘记继续用小手去“探索”舅舅那神奇的胡须,仿佛那是什么最新奇的玩具。
巴特尔先是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外甥女会是这个反应。随即,看到小家伙非但没被自己吓哭,反而被自己的胡子逗得开怀大笑,那张平日里在部族会议上都严肃刚毅、令人生畏的脸庞,如同被春风吹化的冰河,瞬间绽放出一个巨大无比、甚至带着点傻气的、灿烂到极致的笑容。
他也跟着“嘿嘿嘿”、“哈哈哈”地放声大笑起来,笑声洪亮如钟,充满了纯粹的喜悦,震得马车窗棂都似乎在微微共鸣。
“哈哈哈!好外甥女!胆子大!喜欢大那克出的胡子?好!好!随便摸!哈哈哈!” 他开心得仿佛中了头彩,甚至微微侧过脸,方便那只小手更自由地“蹂躏”他的胡须,眼神里的宠溺几乎要溢出来。
这边老少二人,一个笨拙示好,一个好奇探索,一个开怀大笑,一个嘎嘎乐个不停,隔着车窗形成了一幅无比温馨又有趣的画面。
塔娜早已被这边的动静吸引,看着大哥和女儿初次见面就如此投缘,心中暖流涌动,又是感动又是好笑,连忙走过来:“大哥,你小心点,别让胡子扎着她。”
“不会不会!” 巴特尔连连摇头,回头对妹妹兴奋地嚷嚷,胡子都跟着抖动,“塔娜,你闺女好!一点都不怕生!喜欢我!哈哈!像我!有我们哈达部勇士的胆气!”
胤禟也踱步过来,看着女儿玩舅舅胡子玩得不亦乐乎,自家那凶名在外的舅兄则一脸傻笑任由“欺负”,不由莞尔,对巴特尔道:“看来乌灵珠跟大哥投缘。这丫头,眼光倒是好,知道谁最疼她。”
毕力格也凑过来,看着小外甥女可爱的模样,心都化了,逗道:“乌灵珠,我是二那克出!等你再大点,二那克出给你做一把小弓箭,教你射天上的大雁!”
这时,贝勒巴图和福晋也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了过来。
老贝勒看着马车里那玉雪可爱、笑声如银铃般清脆的小孙女,再看看与儿子们谈笑风生、毫无隔阂的女婿,和激动得不停抹泪的妻子,威严的脸上露出了这些年来最舒展、最欣慰的笑容。
他清了清嗓子,用洪亮而充满感情的声音,对着所有前来迎接的部众和远道而归的亲人,正式说道:
“长生天庇佑!哈达部的儿女归家了!尊贵的客人莅临了!今日,是我哈达部的喜庆之日!不必等待婚礼,此刻便是欢庆之时!
传我的话,摆开宴席,端上最美的酒,唱起最响亮的歌,跳起最欢快的舞!欢迎我的塔娜回家!欢迎我的女婿和外孙女回家!”
“哦嗬——!”
“欢迎塔娜格格!欢迎九爷!欢迎小格格!”
震天的欢呼再次响彻草原,比之前更加热烈,更加真情澎湃。洁白的哈达如云般献上,醇香的马奶酒被斟满银碗,欢快的马头琴声响起,能歌善舞的姑娘小伙已经围成了圈子。
亲情、热情、喜悦,如同最温暖的潮流,将胤禟一家三口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