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花厅内的气氛已然降至冰点,落针可闻。
众人神色各异,有惊愕,有鄙夷,有同情,更多的是看热闹的玩味。几位年长的宗室王爷摇头叹息,一些大臣则低头敛目,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胤禛脸色依旧铁青,闭了闭眼,深吸几口气,再睁开时已勉强恢复了惯常的冷峻,只是那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和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泄露了他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怒意与寒心。
他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缓缓移向坐在不远处、自始至终只是微微蹙眉、面露“无奈”,却未曾出言劝阻一句的八阿哥胤禩。
胤禩察觉到他的目光,回以一个更加无奈甚至带着一丝“歉意”的眼神,轻轻摇了摇头,仿佛在说“十四弟性子如此,我也劝不住,四哥多包涵”。
但胤禛心中冷笑更甚。
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八弟了,也深知胤禵对胤禩几乎是言听计从。若胤禩真想制止,哪怕只是站起来呵斥一声,以胤禵对他的信服,也绝不会闹到如此地步。
今日之事,表面上是胤禵发酒疯让他这个四哥和十三弟难堪,可何尝不是打了主办宴会的胤禟的脸?
老八这般作壁上观,甚至乐见其成,其心可诛!
胤禟作为主人,心中亦是恼火万分。
好好的一场喜庆宴,被老十四这么一搅和,简直成了兄弟阋墙的笑话场!
他强压着怒气,端起酒杯,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诸位,十四弟年轻气盛,多饮了几杯,言语无状,扰了大家雅兴,是本王招呼不周。来,我们继续饮酒,莫让这点小事坏了兴致。本王再敬诸位一杯!”
众人连忙举杯附和,说着“十四爷年轻,酒后失言,无妨无妨”、“庆郡王客气了”之类的场面话,试图将尴尬掩饰过去。
但经此一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四阿哥与十四阿哥这对亲兄弟的情分算是彻底撕破了脸,嫌隙已深,难以弥合。
而八阿哥在其中看似置身事外、实则微妙的态度,也让不少有心人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原本热闹祥和的庆郡王宴,终究是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兄弟间的裂痕与算计,在这推杯换盏之间,越发清晰刺目。
***
与前院的风波迭起相比,后院女眷这边倒是平和许多,甚至因着一个小人儿的出现而显得温馨欢快。
塔娜特意将已经能满地转悠、咿呀学语的女儿乌灵珠带了出来见客。
小丫头穿着大红色绣金福字的小袄裤,头戴镶着红宝石的虎头帽,白嫩圆润,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忽闪忽闪,一点儿也不怕生,被乳母领着,摇摇晃晃地给各位伯母、婶娘行礼,奶声奶气地喊着“伯母安”、“婶婶好”,那憨态可掬的模样,瞬间俘获了在场所有女眷的心。
太子妃、大福晋、三福晋、五福晋等人轮番抱着逗弄,这个给块精致的宫廷奶糖,那个送个装着金瓜子的小荷包,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就连一向矜持寡言的四福晋乌拉那拉氏,看着乌灵珠伸出小手去抓她衣襟上玉佩流苏的可爱模样,脸上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难得的、发自内心的柔和笑意,轻轻摸了摸她的小脸蛋。
明慧坐在一旁,看着被众星捧月般的乌灵珠,再看看其他福晋围着塔娜虽多是客套却也算融洽地交谈,心中那股混杂着酸涩、嫉妒与不甘的复杂情绪又隐隐翻腾起来。
她想起胤禩的叮嘱,想起自己“改变”的决心,强行将那些负面情绪压下去,努力在脸上堆起笑容,也站起身凑了过去。
“九弟妹,”明慧的声音刻意放得柔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僵硬,“乌灵珠真是越长越招人疼了,瞧这小胳膊小腿,多壮实,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来,让八伯母也沾沾福气,抱抱咱们大格格?” 她说着,伸出手,做出要抱的姿态。
塔娜心中对明慧的厌恶和警惕并未减少分毫,但众目睽睽之下,明慧主动示好,态度也算得体,她若断然拒绝,反倒显得自己气量狭小,更可能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说她仗着功劳和宠爱,不敬嫂子。
更何况,在她看来,大人的恩怨与稚子无关,乌灵珠是皇家的格格,明慧再蠢毒,也不至于在这么多双眼睛底下、在王府里对一个婴儿做出什么恶事。
于是,她微微颔首,对乳母示意了一下,温声道:“乌灵珠,让八伯母抱抱。”
乳母小心翼翼地将乌灵珠递给明慧。
明慧接过孩子,动作略显生疏。
乌灵珠似乎不太习惯这个带着浓郁脂粉香、怀抱也有些僵硬的“伯母”,扭了扭小身子,黑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看了看明慧,小嘴一撇,发出“哼唧”的不满声,伸出莲藕似的小胳膊,明确地朝着塔娜的方向要抱抱,嘴里含糊地喊着:“额……额娘……”
明慧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挂不住,闪过一丝尴尬和不易察觉的恼意。
她本就没什么耐心,更不擅长哄孩子,见乌灵珠不给她面子,心中更是不悦,暗骂这小丫头片子跟塔娜一样不讨喜。
但她牢记着不能发作,只能顺势将孩子递还给乳母,扯了扯嘴角,干笑道:“这孩子,还是跟亲额娘最亲。九弟妹真是好福气,有这么个贴心的宝贝疙瘩。”
塔娜伸手接过女儿,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神色淡然,只客气地回了句:“八嫂过奖了,小孩子认生罢了。”
说罢,便不再多看明慧一眼,转身继续与太子妃等人说话,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育儿经和京城时新的衣料花样上。
明慧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讪讪地退回自己的座位,手中绞着帕子,看着那边笑语晏晏、仿佛自成一体的小圈子,心中的憋闷和疏离感愈发强烈。
她觉得自己已经“放低身段”、“努力改变”了,可为什么塔娜还是这般冷淡?为什么其他福晋依旧对她不冷不热?
她将这一切归咎于塔娜的傲慢和其他人的偏见,却从未真正反思过,自己过往那些刻薄跋扈的言行,早已在这些妯娌心中筑起了难以逾越的高墙,不是几句表面的客气话就能拆除的。
庆郡王府的这场宴会,就在前院兄弟阋墙、暗流汹涌,后院表面和煦、实则疏离的复杂氛围中,缓缓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