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场的晨雾尚未散尽,沙土地面被露水浸成深褐色,踩上去软漉漉的带着湿冷的潮气。
新兵一班列队完毕,作训服的下摆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晨光勾勒出年轻战士们挺拔的轮廓。
武钢背着手站在队列前,脸色比沉郁的天色还要难看几分。
“上周的格斗对抗报告,我看得眼睛疼。”武钢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子砸进木头,沉闷的回响在队列上空盘旋。
“王博,你被人从背后锁喉三次,死了三次!战术意识喂了狗?
刘江,你的下盘跟煮烂的面条似的,一推就倒!还想不想在兽营待下去?”
队列里鸦雀无声,只有远处海面上海鸥的鸣叫声断断续续飘来,衬得周遭愈发寂静。
“今天复盘。”武钢侧身让开一步,露出身后用白石灰画好的格斗圈,圈里的沙土被踩得平整。
“两人一组,把上周犯过的错都给我练明白!向羽,你给我盯紧点,别让这帮小兔崽子偷懒耍滑。”
“是。”向羽从队列侧面走出,军靴踏在沙地上,发出清晰的声响。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的脸,最后在沈栀意身上停顿了一瞬。
她归队训练已有一周,身体恢复得比预期快上许多,格斗和障碍训练的成绩甚至隐隐有回升的迹象。
可记忆依旧像锁在浓雾里的孤岛,时隐时现,抓不住半点实感。
分组开始。
王博对上刘江,两个人纷纷摩拳擦掌,眼底满是不服输的劲儿。
而新兵一班的战士们,陈浩和另一个新兵站到圈内,各自摆开架势。
巴朗的搭档临时被抽调去医务室帮忙,他独自站在圈外,脊背挺得笔直,眼神却有些空茫。
自从沈栀意因为救他被滚石击中失忆后,这份沉甸甸的愧疚就没从他心头卸去过。
“报告!”
突然响起的声音打破了训练场上的秩序感,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发声的人——李猛。
这个曾经的刺头兵,现在训练起来却比谁都狠,像是要把所有力气都用在训练场上。
向羽看着他,沉声开口,“说。”
“我想和沈副班对练。”李猛的声音很稳,攥紧的拳头却泄露了他的紧张。
“之前我对战沈副班时,有很多战术失误,我想请教。”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
武钢眯起眼睛,锐利的目光在李猛和沈栀意之间转了一圈,没说话。
而向羽看向沈栀意,只见她轻轻点头眼底没有丝毫犹豫。
“可以。”向羽颔首,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注意分寸,点到即止。”
两人迈步走进格斗圈。
沈栀意活动了一下手腕,晨光落在她裸露的小臂上,勾勒出纤细却线条分明的肌肉,那是常年训练留下的勋章。
李猛在她对面站定,深吸一口气,摆出标准的起手式。
只见他右脚后撤半步,重心沉稳下沉,双拳护在头部两侧,眼神专注得像是在研究一道无解的难题。
哨声划破晨雾。
李猛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急于进攻,他绕着沈栀意缓缓移动,目光死死锁定她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沈栀意也没动,只是随着他的移动调整着面向,像一面无懈可击的镜子始终将正面的防守漏洞降到最低。
三圈之后,李猛终于动了。
他猛地进步出拳,直取中路,拳速不快,力道也明显收着。
显然这是试探,是在摸沈栀意的底。
沈栀意侧身避开,没有反击,甚至连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李猛紧接着左勾拳跟上,拳风凌厉,直逼她的下颌。
沈栀意身体后仰,堪堪避开,依旧没有还击的意思。
“沈栀意!你干什么?!”武钢在场边怒吼,声浪震得人耳膜发疼,“挠痒痒吗?拿出你的真本事!”
李猛抿了抿唇,眼神一沉,终于动了真格。
他猛地突进,直拳虚晃迷惑视线,下勾拳直捣腹部,紧接着接一个利落的转身鞭腿。
他的动作干净利落,显然是这段时间苦练的成果。
就在这一瞬间,沈栀意的身体像是被唤醒了。
她没有思考计算,完全是本能在驱动着四肢。
李猛密不透风的组合拳,被她一一化解,不是硬碰硬的格挡,而是四两拨千斤的卸力。
只见她的手掌贴着拳面顺势一带,就像流水带走落叶,轻松将力道引向别处。
鞭腿扫来时,她非但没退反而进步切入,肩膀精准顶住他大腿内侧,瞬间破坏了他的重心。
李猛踉跄后退,眼中闪过一丝惊愕。
但下一秒,他迅速稳住身形再次扑上。
这次他换了战术,不再追求击打效果,而是试图近身缠斗。
抓腕、锁臂、膝顶肋下,动作凶狠却留有余地,带着刻意的克制。
沈栀意忽然觉得,这一幕无比熟悉。
不是画面的熟悉,是感觉的熟悉。
一个年轻气盛的刺头兵,满心不服,想在格斗场上证明自己的实力。
她该怎么应对?此刻的身体替她做出了回答。
只见李猛再次抓向她手腕的瞬间,沈栀意的手如游鱼般滑开,反扣住他的小臂。
不是简单的擒拿,而是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
沈栀意的拇指死死抵住他的尺骨茎突,四指扣住桡骨,同时身体猛地旋转借力打力,将他的手臂往反方向拧去。
李猛整个人被带得旋转半圈,背对她,手臂被反拧到极限,关节处传来钻心的疼。
他想挣脱,沈栀意的膝盖却已经顶住他的后腰,另一只手稳稳压住他的后颈将他牢牢制在原地。
这是标准的压制姿势,却多了一个动作。
只见她的食指轻轻点在他颈动脉的位置,没有用力,只是贴着。
这是无声的警告,是属于顶尖格斗者的绝对威慑:再动,下一秒你就会失去意识。
整个动作从开始到结束,不过两秒。
快、狠、准,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优雅,仿佛制服一个精壮的男兵,对她而言不过是拂去肩上的灰尘那么简单。
场边一片死寂。
王博的嘴张成了“o”形,能塞进去一个鸡蛋。
刘江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就连武钢都愣了一瞬,随即那双眼睛带着锐利的目光复杂地看向向羽。
向羽站在那里,脸上没什么表情,下颌线却绷得死紧,眼底翻涌着无人能懂的情绪。
李猛僵在压制下,呼吸粗重。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沈栀意指尖的温度,能感觉到她膝盖顶住的位置,正好是自己重心最脆弱的点。
这不是巧合,是精确到厘米的计算,是刻进骨髓的肌肉记忆。
“认输吗?”沈栀意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只有李猛能听见。
李猛咬着牙,一股不甘心的劲儿涌上来,猛地发力挣扎。
不是真的想挣脱,更像是一种本能的反抗。
他身体猛地往下沉,试图从下方脱出,同时手肘向后狠狠击出。
沈栀意顺着他下沉的力道调整压制的姿势,却没料到李猛的手肘擦过她的胸口,手指无意中扯住了她战术背心的领口。
“嘶啦——”
布料撕裂的声音很轻,却在寂静的训练场上格外清晰。
沈栀意的战术背心领口被扯开一道口子,露出下面作训服的衣领,以及锁骨下方三寸处一道狰狞的旧疤。
疤痕很长,斜向延伸,颜色比周围的皮肤浅,边缘凹凸不平,像一道闪电劈过留下的痕迹。
晨光正好落在那个位置,疤痕在光线下泛着淡淡的银白色,像一枚诡异而荣耀的勋章。
时间仿佛静止了。
沈栀意低头,目光落在那道疤上,瞳孔骤然收缩。
李猛也看见了,所有人都看见了。
下一秒,尖锐的疼痛猛地炸开。
不是身体上的疼痛,李猛根本没有伤到她。
那是从记忆深处炸开的疼,像有人用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她的大脑。
沈栀意闷哼一声,压制李猛的手瞬间松开。
破碎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着冲进她的脑海,带着硝烟和血腥的味道,带着火与绝望的气息。
火,到处都是火。
钢架在燃烧,黑烟滚滚冲天,遮蔽了天空。
空气灼热得烫人,吸进肺里像吸进无数细碎的玻璃渣,疼得她蜷缩起来。
枪声,密集的枪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那不是训练场上空包弹的闷响,是真枪实弹的爆响,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几乎要裂开。
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声音急切,带着熟悉的质感,“沈栀意!快和他走!”
那个声音……是向羽?
她转过头,在记忆的碎片里转过头,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朝她扑来,迅捷如猎豹。
他将她扑倒在地,用自己的身体死死盖住她。
可这不是关键。
关键的画面,在更深处。
是弥漫着蓝光的实验室,是冰冷的空气,是泛着寒光的枪口,被死死抵在她的太阳穴上。
是那种刺骨的冷,那种大脑被强行控制的眩晕感,是意识沉沦前的最后一丝清明。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快要扣动扳机,而枪口对准的,是自己的太阳穴。
是向羽。
是向羽不顾一切地冲进来,用他自己交换她,还有一个类似医生的人,他在思考,在笑……
还有更破碎的片段。
转眼间就又变成了袁野。
据袁野说自己她最好的朋友,陆军特战旅的王牌。
她和袁野在奔跑,手里握着枪,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要蹦出来。
身边架着昏迷的人,有密集的脚步声,不知道是追兵,还是援兵。
然后是那道疤的来源,不是刀伤,不是普通的擦伤,是她和一个看守的雇佣军打斗,因为一时不察被雇佣军用金属管道留下的。
她记得那种痛,不是锐痛,是灼痛,像被烙铁狠狠烫过,皮肉焦糊的味道弥漫在鼻尖,经久不散。
“呃啊……”
沈栀意跪倒在地,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呻吟,双手死死抱住头,指甲深深掐进头皮,留下几道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