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银般泻在鲁家后院的空地上,改良水车在夜色中静静矗立,轮叶上还挂着白天的测试用水珠。陈巧儿提着油灯围着水车转第三圈时,终于发现了不寻常之处——第二层传动轴的榫卯接口处,有细微的磨损痕迹。
“这磨损不对。”她蹲下身,指尖抚过枣木轴面。按照她的计算,这处传动轴至少可以承受三个月高强度运转才会出现这种程度的磨损,而水车才正式测试七天。
油灯昏黄的光映着她紧蹙的眉。穿越到这个时代三年有余,她对古代工匠技艺的崇敬日益加深,但也越发敏锐地察觉到这个时代的局限——材料的均匀度、加工的精密度、润滑剂的稳定性,都远远达不到现代标准。正因如此,她在设计时特意加了安全余量。
“除非……”她将油灯凑近,瞳孔骤然收缩。磨损痕迹的边缘,有极浅的金属划痕,像是被某种薄而硬的铁片反复撬动过。
不是自然损耗,是人为破坏。
夜风忽然转凉,吹得后院竹林沙沙作响。陈巧儿站起身,油灯在手中轻轻晃动,将她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李员外的人终于忍不住了?还是镇上新来的木匠行会看不得女子出头?
“巧儿,三更天还在这儿鼓捣什么呢?”鲁大师披着外衣从工坊走出,手里端着两碗热腾腾的汤圆,“你七姑刚做的,说给你当夜宵。”
“师父。”陈巧儿接过碗,热气蒸腾中,她压低声音,“有人动过水车。”
鲁大师喝汤的动作顿住。月光下,这位平日里总爱吹胡子瞪眼的老工匠,神色忽然变得锐利如刀。他放下碗,走到水车前,粗糙的手指在磨损处摩挲片刻,又绕着水车走了一圈。
“不是生手。”他沉声道,“知道动哪里能让水车看起来像是自然损坏,又能在三五天内彻底崩掉。这手法……”他眯起眼,“像是行家。”
陈巧儿心头一紧:“李员外请得起这样的行家?”
“那老货?”鲁大师嗤笑,“他顶多养几个打手。但镇上新来的‘百工行会’可不一样,听说他们的掌事是从州府退下来的老匠人,最见不得两件事——女子做匠,和有人抢他们生意。”
油灯在夜风中摇曳。陈巧儿看着水车在月光下的剪影,这个融合了古代榫卯智慧和现代齿轮传动原理的作品,每一处设计都浸透了她无数个日夜的心血。从计算水流冲击角度,到设计可调节的轮叶倾角,再到用竹片和牛筋制作的简易减速装置……每一处创新都伴随着鲁大师“胡闹”、“不成体统”的呵斥,也伴随着他悄悄帮她改进细节的深夜灯火。
“师父,我们设个套吧。”陈巧儿忽然说,眼睛在夜色中亮得惊人。
鲁大师挑眉:“嗯?”
“他们不是想让水车‘自然损坏’吗?那就让他们看一场好戏。”
两天后的傍晚,陈巧儿故意在镇东茶摊上唉声叹气:“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水车这两日转动起来总是吱呀作响,怕是要返工重修了。”
花七姑配合地给她斟茶,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邻桌听见:“巧儿姐姐别急,鲁大师不是说换个传动轴就行吗?”
“哪那么容易。”陈巧儿摇头,“那传动轴的设计太过精妙,我自己都记不全尺寸了,得重新测算。这两日就先停了,省得彻底坏了。”
茶摊角落,一个头戴斗笠的男子低头喝茶,手指在桌下轻轻叩了三下。
当夜,月隐星稀。
两个黑影翻过鲁家后院矮墙,落地悄无声息。他们伏在竹林边观察片刻,见工坊灯火已灭,只有西厢房还亮着窗——那是陈巧儿的住处,窗纸上映着伏案作图的身影。
“在画图。”其中一人低语,“按计划,今晚彻底废了传动系统。”
另一人点头,从怀中掏出工具袋,里面不是寻常盗贼的撬锁工具,而是一套精致的木工器具:薄刃凿、细齿锯、特制的弯头刮刀。
二人潜至水车下,找到主传动轴的位置。一人望风,另一人熟练地取出工具,对准榫卯接合处——
“咦?”工匠打扮的黑影动作顿住。他摸索着传动轴连接处,发现此处竟然多了一道从未见过的卡槽结构,需要先解开一个活动的木扣才能接触到主榫卯。
“这丫头……”他喃喃,就着微弱天光研究起来。
而此时,西厢房内,陈巧儿放下炭笔,吹熄油灯。黑暗中,她摸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后院水车方向,隐约可见两个黑影正在忙碌。
她唇角微勾,伸手拉动了藏在窗沿下的一根细绳。
水车旁,那工匠终于解开了木扣,正要下凿,忽然听到一阵极轻微的“咔哒”声,像是机械转动。他还没反应过来,水车最上层的储水槽忽然倾斜——
哗啦!
一大桶兑了灶灰的脏水当头淋下,将二人浇了个透心凉。
“什——”望风者刚开口,脚下踩着的木板突然翻折,露出下面一个浅坑。坑里倒没什么危险物,却铺满了陈巧儿特制的“痒痒粉”——用晒干的荨麻花粉混合细磨的皂荚粉,沾上皮肤能痒上两个时辰。
“中计了!走!”工匠反应极快,抹了把脸就要撤退。
可当他们转身时,才发现来路已被改变——几根原本平放在地的长竹竿不知何时立了起来,竹竿之间缠着密密麻麻的渔网线,在夜色中几乎看不见。
“这边!”望风者想从侧面绕开,却一脚踩进松软的土坑,那是陈巧儿昨日特意翻松、又撒上一层浮土伪装的菜地。两人狼狈不堪地挣扎时,工坊的门开了。
鲁大师提着灯笼走出来,一脸“刚被吵醒”的不悦:“大半夜的,谁在我后院偷菜?”
两个黑衣人僵在原地,浑身湿透,沾满泥灰,脸上脖子上已经泛起红疹,痒得抓心挠肝。
陈巧儿这才慢悠悠地从西厢房出来,手里也提着一盏灯,故作惊讶:“哎呀,这不是镇上百工行会的赵师傅吗?还有这位……看着眼熟,是李员外府上的护院吧?”
灯笼光下,那工匠打扮的正是百工行会的二把手赵木匠,而望风者赫然是李员外手下一个小头目。
赵木匠脸色铁青,咬着牙不说话。那小头目却已经受不住痒,边抓脖子边喊:“是、是李员外让我们来的!他说只要坏了你这水车,就给我们行会捐一笔香火钱!”
“哦——”陈巧儿拖长声音,转向赵木匠,“赵师傅,您可是咱们这行当的老人了,怎么也做这种下作事?”
赵木匠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女子本就不该碰工匠活计。你那些奇技淫巧,坏了行规!”
“行规?”鲁大师忽然冷笑,“我老头子活了六十岁,怎么不知道行规里有‘可以暗地里毁人器物’这一条?赵老三,当年你师父教你手艺时,第一句话是什么?”
赵木匠身体一震。
“是‘匠人之心,首重德行’。”鲁大师一字一顿,“你师父若在天有灵,看你今日所为,怕是要从棺材里跳出来扇你耳光!”
夜风吹过,赵木匠脸上的倔强终于出现裂痕。
陈巧儿适时上前,不是质问,而是递过去一块干净布巾:“赵师傅,脸上沾了灰粉,用清水洗洗吧,越抓越痒。”
这出乎意料的举动让赵木匠愣住。他盯着那块布巾,又看向陈巧儿平静的脸,忽然深深叹了口气。
“我……”他接过布巾,声音低了下去,“是我鬼迷心窍。李员外说,你这水车一旦推广,我们行会那些老式水车就没人要了。十几个兄弟指着这个吃饭……”
“那你们为什么不学?”陈巧儿反问,“我的水车图纸就摆在工坊里,鲁大师从不禁止同行来看。你们若真有心,大可以来学,学会了去改进自己的水车,去接更多的活。”
赵木匠猛地抬头。
鲁大师哼了一声:“这丫头虽然爱搞些稀奇古怪的名堂,但在技艺传授上倒是大方。哪像你们行会,收个徒弟还要藏三手。”
竹林沙沙,月光终于从云层后探出。陈巧儿看着眼前狼狈的二人,心中念头飞转。李员外这一招既阴险又聪明——借行会之手毁她作品,既能达到目的,又能挑起工匠间的矛盾。
“赵师傅,”她忽然说,“您回去告诉李员外,就说水车的主传动轴已经被你们毁了,我至少需要半个月才能修好。”
赵木匠不解。
陈巧儿微微一笑:“然后将计就计。七日后,我会在河边公开测试‘修复后’的水车,届时请行会的各位师傅都来看看——不过不是来看笑话,而是来看我怎么给水车加装一个‘防破坏机关’。”
她眼中闪过狡黠的光:“当然,如果行会的师傅们愿意,也可以一起参与改进。毕竟,这么好的设计,若是只有我一个人会用,岂不是浪费?”
赵木匠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不过双十年华的女子,忽然觉得,自己这几十年的匠人生涯,似乎都活在了某种固化的框里。而那些他曾经嗤之以鼻的“女子不该碰”的东西,也许才是真正的未来。
二人最终被鲁大师放走,带着一身狼狈和复杂心绪消失在夜色中。
后院重归宁静。鲁大师看着正在检查机关的陈巧儿,忽然道:“丫头,你真打算把技术教给他们?”
“教啊。”陈巧儿头也不抬,“师父,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如果我的设计能帮到更多工匠,能让更多农田得到灌溉,那不是更好吗?”
“你不怕他们学会了抢你生意?”
陈巧儿终于抬头,月光洒在她年轻的脸上:“师父,技术是会进步的。他们学会了今天的水车,我明天就能设计出更好的。而且……”她眨眨眼,“等他们都用上我的设计,形成标准,那以后这行当的话语权,不就……”
鲁大师愣了愣,忽然哈哈大笑,笑声惊飞了竹梢的夜鸟。
“好!好一个丫头!”他拍着大腿,“比你师父我当年有格局!”
陈巧儿抿嘴笑,心中却想:这不过是现代开源精神和标准化思维的古代应用罢了。不过这话可不能说出来,否则又要被师父说“胡言乱语”了。
她重新点亮油灯,开始检查水车。刚才的机关只是临时布置,真正精妙的设计藏在传动轴内部——那是一个自锁装置,一旦有人强行拆卸,内部的木质弹簧就会弹出,将关键零件卡死,让破坏者无从下手,而她自己只需按特定顺序操作就能解除。
这是她结合现代防盗锁原理和古代技巧设计的作品,连鲁大师初次见到时都啧啧称奇。
“对了,”鲁大师忽然压低声音,“你让那赵老三传假消息,不只是为了麻痹李员外吧?”
陈巧儿动作微顿,笑容更深:“师父明察。七天后公开测试是真,但测试的将不是这架水车,而是我新设计的‘双联动风车水车组’。”
鲁大师倒抽一口凉气:“你这丫头——已经做出来了?”
“模型已经成了。”陈巧儿指向工坊,“就等这几日做最后调试。李员外不是想看我失败吗?那我就让他看看,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夜渐深,工坊的灯却又亮了起来。陈巧儿伏案工作,炭笔在宣纸上勾勒出全新的设计图。窗外,鲁大师并未回房,而是坐在竹椅上,静静守着这个总是带来惊喜的徒弟。
更远处,镇东李员外府邸的书房里,一个茶杯被狠狠摔碎。
“失败了?还被抓了现行?”李员外肥硕的脸上横肉抖动,“赵木匠那个废物!”
管家垂首:“老爷息怒。不过赵木匠说,他们已经毁了主传动轴,那丫头至少要半个月才能修复。我们还有时间……”
“时间?”李员外眯起眼,“不,那丫头鬼得很。立刻去州府,请‘那个人’来。”
管家猛地抬头:“老爷,请他来代价可不小……”
“管不了那么多了。”李员外望向窗外鲁家的方向,眼中闪过狠厉,“这次,我要让那丫头彻底翻不了身。”
夜风吹过屋檐,廊下灯笼摇晃,将他的影子拉成扭曲的形状。
而此刻,陈巧儿正用炭笔在图纸边缘写下一行小字——那是用英文写的:“Remember, the best defense is a better invention.(记住,最好的防御是更好的发明。)”
她吹掉纸上的碳粉,望向窗外渐白的天色。
七日后的测试,将是一场硬仗。但不知为何,她心中涌起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久违的兴奋——那是在现代实验室里,每一次挑战新技术时才有的跃跃欲试。
晨光初露时,花七姑轻手轻脚推门进来,端着一碗热粥:“巧儿姐姐,又是一夜未睡?”
陈巧儿接过粥碗,忽然问:“七姑,如果我说我要做一件可能得罪整个工匠行会的事,你怕不怕?”
花七姑愣了愣,随即展颜一笑,如春风拂过茶山:“巧儿姐姐做什么,七姑就唱什么。若是有人欺负姐姐,七姑就用歌声骂他们——虽然我还没学会怎么用歌骂人。”
两人相视而笑。
而她们都不知道,州府的方向,一匹快马已在官道上疾驰而来。马背上的人披着黑色斗篷,怀中揣着一封密信,信上只有一行字:
“目标:鲁家工坊陈巧儿。任务:不惜代价,毁其所有作品及声誉。手段不限。”
晨光中,一场更大的风暴,正悄然逼近这个尚在黎明宁静中的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