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营地里的火堆还没灭。小雨提着药箱从东侧草棚走来，脚底踩着碎石路发出轻响。她没急着进高台，先在门口站了会儿，看见林青趴在桌上，手里还攥着红笔，名单摊开在面前。
她推门进去，把药箱放在桌角。绷带已经泛红，血渗到外层布条上。她拧开瓷瓶，倒出一点药水，用棉布蘸了轻轻擦。
“你昨晚又没睡。”她说。
林青抬起头，眼睛有点涩，但神志清醒。“新兵太多，得一个个看背景。南乡来的那批人里，有两个是地主家逃出来的长工。”
小雨没接话，专心拆绷带。伤口裂开了，边缘发白，像是泡过太久的纸。她重新敷药，缠好，动作很稳。
“赵刚说今晚要办个聚餐，庆祝招人顺利。”她收起瓶子，“你也该去露个脸。”
林青摇头：“现在不是庆功的时候。队伍大了，管理跟不上，容易出事。”
小雨坐下来，看着他。“我知道你在怕什么。可你也得让人看到希望。不只是打仗，还有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林青沉默了一会儿，手指敲了下桌面。“你说得对。但‘以后’不能靠嘴说，得做出来。”
小雨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纸，递过去。“这是我写的识字班计划。我想办一个女子班，教她们认字、包扎、采药。战地医护不能只靠几个老兵撑着。要是每个村都有人懂点急救，伤员就能少死一半。”
林青接过纸，展开看了起来。字迹工整，内容清楚。她画了个简单的课程表，早上两节文化课，下午练包扎和辨草药。还写了招募条件：年龄十五以上，自愿参加，优先考虑孤儿寡母和逃婚女孩。
他看完没说话，拿起笔在下面写了几行字。
“流动讲堂可以试试。让老战士家属带头，每村轮一次。粮食和布匹我批三石五匹，够用一个月。要是效果好，下个月再加。”
他抬头看着她：“这不是你在支持我。这是我们一块干的事。”
小雨眼眶有点热，但她没低头，也没眨眼。她只是点点头，把那张纸小心折好，放进衣兜里。
“我还想建个小诊所。”她说，“就在张家屯那边。那里离前线不远，又挨着三条山路，方便转运伤员。我可以带几个学生一起管。”
林青点头：“准了。地址你自己定，需要人手报给政工队。”
外面传来脚步声，有人在喊号子。新兵们已经开始训练了，口号声整齐划一。太阳升起来，照在窗边的地图上，红线连到了第七个村子。
小雨起身想去开门通风，却被林青叫住。
“等仗打完了，我想回老家办所学堂。”他说，“不光教孩子写字，还要教算数、种地、防病。我不懂那么多，但可以请人来教。你愿意一起去吗？”
小雨转过身，站在光里。
“只要你走的地方是光明的方向，我就永远跟着你。”
林青站起来，走到她面前。两人中间隔着一张桌子，上面堆着名单、地图、药瓶和那张识字班的图纸。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
没有说什么誓言，也没有抱在一起。但他们都知道，有些事已经定了。
营地东头传来歌声，是新兵们自己编的小调：“青山不怕风，红旗不怕雨，跟着林长官，活出个人样去！”
赵刚过来敲门，探头说：“人都等着呢，你真不去？”
林青摇头：“让我再待一会儿。”
赵刚看了眼小雨，笑了笑，转身走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油灯还亮着，虽然天已经大亮。小雨点亮了另一盏，放在角落的书架旁。那里堆满了教材草稿、药品清单和学员名册。
“你累了吧？”她问。
“还好。”林青揉了揉太阳穴，“就是肩膀僵。”
小雨绕到他身后，伸手按了按肩胛骨的位置。他没躲，也没动，只是轻轻呼出一口气。
“明天开始上课？”她问。
“第一课题目我都想好了——我们为什么打仗。”
“那你得讲明白。不然孩子们记不住。”
“我会讲。不是为了当英雄，是为了以后没人再饿死在路边，为了女人也能站上讲台说话，为了穷人家的孩子有书念。”
小雨停下动作，站到他旁边。
“那我也讲一课。”
“讲什么？”
“怎么救人。不止救伤员，也救这个世道。”
林青看着她，笑了下。这是这几天第一次笑。
外面的歌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口令声。新兵列队跑操，脚步踏在地上像鼓点。炊事班开始做饭，锅盖碰撞叮当作响。一个孩子在远处喊娘，声音清脆。
小雨打开药箱，拿出新的绷带和药瓶，一样样摆好。
“下周我去三个村子走一圈。”她说，“先把识字班的苗子挑出来。”
“路上小心。”林青说，“派两个警卫跟着。”
“不用。我自己能行。再说我现在也会打枪了。”
林青看了她一眼。“什么时候学的？”
“你忙着开会那两天。周小兰教我的。五发打了三中。”
“下次靶场我看看。”
“你得批子弹才行。”
“批了。每月十发，够练。”
小雨笑了，把药箱合上。
“你知道最让我高兴的是什么吗？”她忽然说。
“什么？”
“以前我只想活着。现在我想改变点什么。而且我发现，我真的能做到。”
林青没说话，但他把手放在她手上，压了一下。
太阳移到正空，光线斜照进来，把墙上的影子拉得很长。两张并排的影子，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肩挨着肩。
下午三点，通讯员送来消息：隔壁镇又有十二人报名，带着干粮连夜赶路，预计傍晚到。
林青写下批示：“安排住宿，明日统一编组。”
小雨在一旁记下人数，补充一句：“女的有四个，都愿意进识字班。”
“那就归你管。”林青说，“你是发起人。”
“那我得有个名义。”
“妇女教育干事。明天开会正式任命。”
小雨点头，嘴角微微翘起。
快到晚饭时间，营地里热闹起来。有人挂起了红布条，炊事班多煮了几锅饭。赵刚又来了一趟，说大家想请林青讲几句话。
林青还是拒绝。“让他们吃好就行。我不讲话。”
赵刚走后，小雨说：“你总躲着他们，他们会难过的。”
“我不是躲。”林青说，“我是怕他们把我当神仙。我不是。我只是个不想认命的人。”
“可你给了他们敢想的勇气。”小雨看着他，“就像当年那个走出山沟的年轻人，现在成了别人的光。”
林青低下头，手指摩挲着桌沿。
“那你呢？”他问，“你怕吗？”
“怕。但我更怕什么都不做。”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远处的新兵正在练习拼刺刀，木枪撞在一起啪啪作响。一个小女孩蹲在草棚门口写字，一笔一划很认真。
“你看那个孩子。”小雨指着，“她昨天才来，爹被地主打残了。她妈抱着她求收留。我说只要她肯学，就留下。”
林青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她写的是什么？”
小雨眯眼看了一会儿。
“她写的是——我要当医生。”
林青站起来，走到她身边。
两人并肩站着，谁都没再说话。
天边云层渐厚，风从山口吹进来，掀动了桌上的纸页。一张名单飞起来，飘到门口才落地。
小雨弯腰捡起，拍了拍灰，放回原处。
林青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是凉的，杯壁有层薄薄的茶渍。
门外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年轻士兵站在门口，举着手里的笔记本，脸上带着紧张和期待。
“报告！”他说，“我能……能请您签个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