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镇的晨光穿透薄雾,落在井然有序的营地上。
炊烟袅袅,夹杂着粟米粥的香气和战马嚼食草料的窸窣声。
经过一夜休整,连续多日奔波的疲惫被驱散不少,队伍即将再次启程,而这一次,有人要离开了。
裴熠牵着自己的马,站在营地边缘,不时踮脚张望苏家村营地的方向,少年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纠结和不舍。
他身上的锦袍换成了更便于行动的靛蓝劲装,头发利落地束起,腰间佩剑,倒真有几分少年将军的雏形,只是那眉宇间还未完全褪去的稚气和此刻的离愁别绪,暴露了他的年纪。
一队十人的玄甲骑兵已经整装待发,他们是奉命护送裴熠回兴都的。
带队的是个面容沉稳、眼神锐利的中年校尉,此刻正安静地候在一旁。
终于,苏安在苏来福和乔氏的陪同下,走了过来。
裴熠眼睛一亮,快步迎上。
“苏先生!”他喊了一声,声音比平时低了些。
苏安看着他,微笑道:“小公子今日便要启程了,一路珍重。”
裴熠抿了抿唇,看看苏安,又看看她身后那些熟悉的面孔——苏午、苏户、苏花……甚至还有那个总跟在他屁股后面问东问西的小不点乐宝,此刻被乔氏抱着,正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他。
“我…我回去看看母妃,然后…然后尽快赶来!”裴熠握了握拳头,像在给自己打气,“苏先生,一定要给我写信!我…到时就可以好好跟在你身边学习了,您到时一定不要再推辞拜师的事!”
苏安点头:“好,一言为定。到了京城,代我向战王妃问安。”她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个用粗布缝制、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袋子,递给裴熠。
“一点路上解闷的零嘴,还有…几片预防水土不服的药茶,小公子若不嫌弃,便收着。”
袋子里是她昨晚用空间里最后一点材料赶制的肉脯和果干,以及用几种常见草药配的茶包。
不值钱,却是一份心意。
裴熠接过,入手沉甸甸的,还有一股淡淡的混合香气。
他鼻子一酸,连忙低下头,瓮声瓮气道:“谢谢苏先生!我…我会收好的!”
他又转向乔氏和乐宝,想说点什么,却见乐宝忽然冲他伸出小胖手。
裴熠愣了一下,随即咧嘴笑了,伸手轻轻捏了捏乐宝的小手:“小不点,要乖乖听你娘的话,快点长大!下次我来,教你骑马!”
乐宝听懂了“马”,眼睛更亮了。
短暂的告别后,终究到了分别的时刻。
裴熠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这支他一路跟随、历经生死的队伍,看向站在人群前、神色沉静的苏安,看向那个他曾经觉得枯燥、如今却觉得充满生机的庄子方向,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有离愁,有不甘,有成长的怅惘,也有对前路未知的隐隐兴奋。
他挺直脊背,对护送他的校尉点了点头,又朝裴景之大帐的方向抱了抱拳,然后一勒缰绳,轻喝一声:“走!”
马蹄嘚嘚,十骑护卫簇拥着少年,朝着北方官道,绝尘而去。
晨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快便消失在道路尽头扬起的淡淡烟尘中。
苏安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心中也有些许怅然。
这个跳脱却赤诚的少年,这一路也出了不少力,他的离开,让队伍似乎又少了一分鲜活气。
“小公子长大了。”苏来福在一旁感慨道,“这一趟,没白跑。”
苏安点点头,收回目光。裴熠的离开,也提醒了她另一件事。
她转身,找到了正在帮忙整理药材的葛年安。
葛大夫这几日精神好了许多,有玄甲骑兵在侧,他终于不用时刻提心吊胆,能将更多精力放在伤员身上。
“葛大夫,”苏安走过去,斟酌着开口,“有件事,一直没得空细问。敏儿姑娘…为何没有随您一同北上?”
她记得很清楚,裴敏儿是铁了心要跟着葛年安的,甚至在太上皇面前都毫不退让。
以她的性子,怎会在这最艰难、最需要互相扶持的时候分开?
葛年安手上的动作一顿,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温柔,有愧疚,也有几分无奈。
他放下手中的药杵,擦了擦手,示意苏安到旁边人少处说话。
“安安,此事…说来话长。”葛年安叹了口气,“敏儿她…自然是极想与我同行的。但我们离开庄子前,她接到了宫中…确切说,是太妃娘娘病重的消息。”
太妃?苏安想起,裴敏儿的生母早逝,她是由一位份位不低的太妃抚养长大的,感情深厚。
“消息是景王爷转达的,应当无误。”葛年安低声道,“太妃娘娘年事已高,此番病势汹汹,敏儿心急如焚。她虽决心随我,但养育之恩深重,岂能弃之不顾?更何况…”
他声音更低了些,“我如今这般身份,又与她…有婚约之议未明,若她此时执意与我同行,而太妃娘娘又…恐怕会落人口实,于她名声有损,也会让宫中某些人对她更为不满。”
苏安明白了。
孝道与爱情,名声与现实,裴敏儿面临的抉择远比常人更加艰难和残酷。
太妃病重,她必须回去侍疾,这是为人子女的本分,也是身为公主无法推卸的责任。
而在宫廷那种地方,她与葛年安的关系本就敏感,若在太妃病重时“私奔”,无疑会授人以柄,甚至可能影响太妃的处境和她自身的未来。
“所以,敏儿姑娘她…”
“她随景王爷安排的另一路护卫,折返兴都了。”
葛年安眼中闪过一丝痛色,“临行前,她对我说,‘待母妃安康,尘埃落定,她必来寻我。苏家镇也好,天涯海角也罢,让我等她。’”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用力眨了眨眼,才继续道:“我…我如何能拦她?只能让她回去。是我…对不住她。若我当年不曾任性离家,若我有功名在身,或许…”
“葛大夫,莫要如此说。”苏安温声打断他的自责,“敏儿姑娘的选择,是情义两全。她信你,也信你们之间的情分能经得起这点离别和考验。您如今在做的,救治伤员,钻研医药,将来在苏家镇开设医馆,培养医者,同样是济世救人的功业。待一切安稳,自有团圆之日。”
葛年安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是,安安你说得对。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快把伤员治好,把医药科撑起来,等…等她来的时候,能看到一个像样的样子,不让她失望。”
他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这份因离别而更显深沉的感情和责任感,似乎也给了他新的力量。
苏安心中唏嘘。
乱世之中,个人的情感与选择,总是不得不让位于家国、孝义、时势这些更庞大的东西。
裴敏儿和葛年安如此,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只是不知道,慧敏公主回到波谲云诡的兴都宫廷,面对生病的太妃和未知的局势,又将经历怎样的风雨。
她将这些思绪压下。当务之急,是带着剩下的人,平安抵达目的地。
不久,裴景之也走出了大帐。
他没有提及裴熠的离开,仿佛那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翻身上马,玄色大氅在晨风中拂动。
“出发。”简单的命令,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队伍再次开拔。
离开了落霞镇,前方的景致逐渐发生变化。
官道不再那么平坦,两侧的山势渐渐隆起,虽然不高,却连绵不绝。
空气更加湿润清新,树木也越发茂密苍翠。
他们已经深入云州腹地,距离小青山越来越近。
沿途的村落依旧稀疏,但明显能感觉到人烟的气息比灵广郡那边浓厚许多。
偶尔能看到田地里有人劳作,虽然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但至少还在努力活着。
看到这支军队护卫着的庞大队伍,劳作的农人大多停下手中的活计,远远地、敬畏而又好奇地张望,却不敢靠近。
葛年安依旧忙碌,苏花三人跟在他身边,学习处理各种伤势。
苏午则带着几个恢复较好的青壮,开始有意识地观察沿途的地形、植被、水源,为将来的安家和可能的耕种做准备。
队伍在沉默而高效的行进中,又度过了两日。
距离舆图上标注的苏家镇址,只剩最后不到三日的路程了。
这一日午后,队伍正在一条山涧旁的官道休整取水。
溪水清澈见底,带着山间特有的凉意。
众人正放松之际,前方探路的玄甲骑兵快马返回,径直到了裴景之面前。
“王爷,前方五里,官道岔口,发现大队人马痕迹,人数恐不下数百,车辙凌乱,似有载重,行进方向与我们大致相同。看痕迹新鲜,应是今日上午经过。”骑兵校尉禀报道。
数百人?车马?方向相同?苏安心头一跳。
这个时节,这个方向,如此规模的队伍,会是什么人?
裴景之神色不变,只问:“可看清旗号或标识?”
“未有明显旗号。但…”校尉犹豫了一下,“属下远远窥见,队伍中有不少青壮,手持棍棒农具,似有组织,不似寻常流民。还有…几辆车上,似乎堆放着伐木和采石的工具。”
伐木采石的工具?苏安和景四对视一眼,都想到了裴景之前几日提到过的,云州州府会调拨民夫协助苏家镇初期建设。
难道,是派来的民夫,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