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配方案张榜公布,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石子,在毕业班中激荡起层层涟漪。
李大川正把他那摞砖头似的农业科技书籍和密密麻麻的笔记一本本塞进木箱:“妥了!这回是真妥了!地区农业局,正对口!浩子,你是没看见,我们局长亲自来接的我们,握着俺的手说:‘小李啊,咱那旮瘩的黑土地,就等着你们这样的秀才去撒科学种籽哩!’”
坐在床沿擦拭一副精密绘图仪器的陈致远抬起头:“留校任助教,也好。系里那几台新到的苏式机床,我还能继续琢磨。浩子,你上次给我的那些关于刀具改良的外文资料,我都整理好了,兴许能用上。”
“嘿!你们那都不算啥!”张建军的声音从书桌那边传来,他正神采飞扬地整理着厚厚一摞采访本和剪报,“新华社总社!编辑部!知道这意味着啥不?意味着俺这支笔,以后要记录的是共和国的大事!”他拿起一份自己写的、发表在《北京晚报》上的小通讯,用力挥了挥,“看见没?‘清华学子夜访永定河,建言献策护安澜’!这只是开始,以后,我要写社论,写内参,要做中国的斯诺,让全世界都听见咱们中国的声音!”
我看着三位即将各奔东西的挚友,笑了笑,走到自己相对空荡的床铺前,开始整理不多的行李。
“都心想事成了,挺好。我也要回山西计委,兼着‘茶煮匠’的顾问。”
“浩子,说真的,”李大川放下手里的书,凑过来,压低了些声音,“你这又是回机关,又是搞合作社的,路子选得稳当。现在到处都讲‘阶级斗争为纲’,‘四清’运动也深入着,俺爹来信说,屯里也去了工作队。你这搞经济、抓生产的,到了地方上,怕是……”
我手上动作没停,把几件洗得发白的衬衫叠好,语气平静:“大川,记得咱们下乡劳动时,老乡常念叨的话不?‘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国家搞建设,根基是经济,关键是民生。只要咱们心里装着老百姓,手里干着实在事,方向就错不了。”
陈致远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技术工作也一样。图纸差一厘,零件就废了。来不得半点虚的。”
“这话在理!”张建军接话,他拉过一把椅子反着坐下,下巴搁在椅背上,“我们新闻培训时,老记者也强调,真实性是新闻的生命。要深入实际,调查研究。不过……”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现在上面要求的宣传口径,有时候跟下面看到的实际情况,还真不太一样……不好把握。”
“所以更要沉下去,”我看向他,目光恳切,“建军,你笔头子厉害,激情也足。到了新岗位,多跑,多看,多听老百姓怎么说。记住,‘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这时,宿舍门被敲响,林雪晴探进头来,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没打扰你们兄弟话别吧?浩哥,你出来一下?”
我应了一声,跟着她走到走廊尽头。窗外的白杨树在夏日的热风里哗哗作响。
“东西都收拾好了?”林雪晴问。
“差不多了。轻装简行,主要是书和笔记。”
“嗯,”她点点头,沉默了片刻,“回山西……一切小心。我听说,省里最近的运动气氛也挺浓的。”
“我知道。”我看着她眼中隐隐的担忧,宽慰地笑了笑,“计委是业务部门,‘茶煮匠’更是直接关系着社员们的饭碗。脚踏实地做事,总不会出大错。等我在那边安顿下来,就给你写信。”
“好。”林雪晴低下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到我手里,“这是我昨天去琉璃厂旧书摊淘的,一本讲山西民俗和物产的老书,还有……一支新钢笔。希望对你以后的工作有帮助。”
我接过布包,触手微沉,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谢谢你,雪晴。”
“那……我先回去了。你们兄弟好好聊聊。”她抬起头,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了。
我握着那份带着她体温的临别赠礼,在窗边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回到宿舍。
下午,我特意去了趟王府井新华书店。书店里人头攒动,尤其是摆放着政治读物和马列着作的区域。
我在那排高大的书架前驻足良久,目光扫过一排排崭新的《毛选》。最终,我精心挑选了四套封面平整、印刷清晰的,仔细地用牛皮纸包好。
回到宿舍时,夕阳的余晖正透过窗户,给凌乱的房间镀上一层暖金色。
我悄无声息地坐到自己的书桌前,摊开那四套崭新的《毛选》,拧开林雪晴送的那支钢笔,深吸一口气,在每一套的扉页上,郑重地写下了不同的赠言。
给李大川的那套,我写道:“大川同志:实事求是,因地制宜。愿你在广袤黑土地上,播撒科学种,收获丰收粮。兄 韩浩 赠于一九六四年夏”
给陈致远的则是:“致远同志:精益求精,厚积薄发。愿你在三尺讲台与无垠技术天地间,为国家铸就更坚实的工业脊梁。兄 韩浩”
给张建军的,笔锋略显凝重:“建军同志:铁肩担道义,妙手着文章。愿你的笔尖永葆对人民的忠诚与热爱,记录伟大时代,传递真实声音。兄 韩浩”
最后,我在留给自己的那套上,用力写下:“知行合一,俯仰无愧。扎根黄土地,服务老百姓。——韩浩 自勉”
写完,我轻轻吹干墨迹,将书合上。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宿舍楼里比往日喧闹许多,脚步声、告别声、歌声隐约可闻。
宿舍里,却难得地安静下来。四个人心照不宣,谁也没提去食堂吃饭。我从床底下拿出那瓶从山西带来的汾酒,又变戏法似的拿出四个干净的搪瓷缸。
张建军见状,立刻从他的储备物资里贡献出一包花生米和一包动物饼干。
“来来来,最后一顿了,咱们兄弟四个,必须好好喝一顿!”张建军热情地给每个缸子里倒上清澈的液体,浓郁的酒香立刻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我率先举起沉甸甸的搪瓷缸,目光缓缓扫过李大川憨厚而兴奋的脸,陈致远沉静专注的眼,张建军意气风发的眉宇。
“第一杯!”我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不敬天,不敬地,敬咱们在清华园这四年!也敬咱们一起在图书馆抢座位,在操场上打球,在澡堂子里抢热水!”
这番话,瞬间勾起了无数鲜活的记忆。四人相视一笑,所有的情绪都融在了这第一杯酒里。
“敬青春!”四个搪瓷缸用力地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第二杯,”我再次将酒满上,神情变得庄重,“敬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敬我们即将奔赴的四面八方!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一颗颗种子,党和国家把我们撒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愿我们,不忘初心,不负此生!”
“不负此生!”这一次,杯盏碰撞的声音更加有力。
酒过三巡,话匣子彻底打开了。李大川开始畅想如何在黑土地上推广新的玉米品种,说要让老家屯子的亩产“翻它个筋斗”;陈致远则认真地向我们请教,如何能把枯燥的技术课讲得生动有趣,让学生们真正爱上机械;张建军更是激情澎湃地描绘着他的新闻理想,说要写出能“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文章。
我静静地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话,脸上带着微笑,心中却波澜起伏。
历史的洪流滚滚向前,他们每一个人,都将被这洪流裹挟着,走向未知的远方,经历各自的荣光与坎坷。
有些话,我不能明说;有些担忧,他无法直言。但我希望能用自己的方式,给他们一份或许能护他们一程的“礼物”。
我放下搪瓷缸,弯下腰,从床底下取出那四套用牛皮纸包好的书,小心翼翼地拆开。
“兄弟们,”我的声音不高,却让热闹的谈话戛然而止,“临别在即,山高水长。没什么贵重东西送你们,想了很久,给你们每人准备了一套书。”
三人疑惑又好奇地看着我手中的书。当看到那醒目的红色封面和“毛选”几个字时,都微微怔了一下。
我依次将书递到他们手中。
“浩子……这……‘实事求是,因地制宜’……你放心!”他抬起头,语气斩钉截铁,“俺李大川回到那旮瘩,肯定一步一个脚印,绝不搞‘放卫星’那套虚的!”
陈致远看着“精益求精,厚积薄发”八个字:“搞技术,来不得半点浮躁。浩子,你的话,我记住了。”
张建军反复品味着“铁肩担道义,妙手着文章”这十个字:“浩子!知我者,你也!这话,就是我张建军的座右铭了!你放心,我这支笔,只为人民鼓与呼,绝不写那些阿谀奉承、违背良心的玩意儿!”
我看着他们,知道这份礼物送到了他们心里。我趁势端起酒瓶,一边给他们斟酒,一边用看似随意的语气说道:
“现在国家建设日新月异,形势发展也快。
咱们到了新岗位,肯定都憋着一股劲,想大干一场。
积极投入工作是本分,但也要多学习,多思考。”
我指了指他们手中的《毛选》,“这套书里很多文章,比如《实践论》、《矛盾论》、《反对资本主义》,都把调查研究、群众路线、独立自主的道理讲得很透。
以后工作中遇到难题,心里感到困惑的时候,翻一翻,或许就能找到方向。”
我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深邃,声音也压低了些:“咱们国家底子薄,不容易,前路肯定会有风雨,有波折。
但无论遇到什么风浪,咱们心里都得有根主心骨。
要相信我们党是伟大的,有能力克服一切困难;要相信我们的人民是智慧的,他们的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标准;要相信咱们国家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
我端起自己的搪瓷缸,环视三人:“所以,保护好自己,保持清醒的头脑,坚持真理,修正错误。只有这样,咱们才能在未来漫长的岁月里,真正地、长久地为人民服务。”
宿舍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李大川首先打破了沉默:“浩子,你的意思,俺懂!俺就是个学农的,俺的战场就在地里。把地种好,多打粮食,让老百姓吃饱肚子,这就是俺最大的任务!”
陈致远:“做好本职工作。为国家造出好机器。”
张建军:“追求真理,尊重事实。这是我的底线。”
“好!”我再次举起杯,“为我们各自的战场,干杯!”
“干杯!”
酒意微醺,夜色渐深。那瓶汾酒已经见底,花生米和饼干也早已吃完,但四个人都没有睡意。
张建军:浩子,你说咱们十年后会是什么样?
我靠在床头,望着天花板上昏黄的灯泡,轻轻摇头:十年...太远了。我只希望十年后,我们都能在自己的岗位上做出些实实在在的事情。
俺肯定能!李大川拍着胸脯十年,够俺培育两个新品种了!到时候请你们去东北,吃俺指导种出来的超级大玉米!
陈致远笑了笑:十年后,我应该能带出几个不错的学生,或许还能参与一两个重要的项目。
我要写出能进教材的文章!张建军豪情万丈,让以后学新闻的,都知道我张建军的名字!
我看着他们,心中既温暖又有些酸楚。这些青春的誓言如此美好,却又如此脆弱。我深吸一口气,说:不管十年后我们在哪里,在做什么,希望我们都能记住今晚的话,记住我们为什么要出发。
那必须的!李大川重重地点头。
一定。陈致远轻声应道。
张建军忽然跳起来:咱们得约定好!十年后的今天,不管大家在哪儿,都要想办法联系上!咱们得知道彼此都过得怎么样!
好主意!我赞同道,不过到时候联系可能不太方便,咱们就约定,每年春节前后,都给彼此写封信,汇报汇报情况,怎么样?
李大川第一个响应,俺肯定每年都写!把俺们那儿的收成情况都告诉你们!
陈致远点头:我会把技术上的新进展分享给大家。
张建军兴奋地说:那我就当咱们的情报交换站!我在北京,消息灵通!
四人相视而笑,又一次将空缸子碰到一起,仿佛在为一个遥远的约定干杯。
夜深了,宿舍楼渐渐安静下来。
我轻轻起身,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看着熟睡的兄弟们,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舍。四年的朝夕相处,无数个挑灯夜读的晚上,无数次激烈的争论,还有那些在操场上挥洒汗水的午后,都将成为记忆。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宿舍里就忙碌起来。今天是李大川和张建军离校的日子。
李大川的火车最早。他穿上了一身崭新的蓝色工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既有离别的伤感,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期待。
都别送了!他扛着沉重的行李,咧嘴笑着,俺最受不了那种哭哭啼啼的场面!
但我们还是陪他走到了校门口。学校安排的大卡车已经等在那里,上面堆满了毕业生的行李。
到了就给来信!我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一定!李大川重重地点头,然后突然压低声音,浩子,你那套书,俺会好好读的。你放心,俺记住了,实事求是!
他转身爬上卡车,在满是行李的车斗里找了个位置坐下,朝我们用力挥手。卡车发动,喷出一股黑烟,缓缓驶离。我们一直挥手,直到卡车消失在街角。
我送你去新宿舍。我提起他的一个箱子。
陈致远的新宿舍在教职工区,离我们这里不远。一路上,我们都没怎么说话。到了地方,帮他安顿好,我看了看表:我该去送建军了。
陈致远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包:这是我整理的一些机械设计基础笔记,你带回山西,也许茶煮匠能用上。
我接过那份沉甸甸的笔记,知道这里面凝聚着他四年的心血。谢谢。
我们相对无言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用力地拥抱了一下。
保重。
你也是。
第二天,是我离开的日子。林雪晴来送我。
都安排好了?她问。
我点点头:该告别的都告别了。
我们并肩走在校园里,最后一次走过图书馆、教学楼、操场。四年的时光在这里流转,每一个角落都藏着回忆。
我们走到校门口,我停住脚步:就送到这里吧。
林雪晴点点头,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这里面是我的一些照片。
我接过信封,小心地放进内衣口袋。到了山西,我会第一时间给你写信。
我们相对无言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她轻轻地说:走吧,别误了火车。
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把这个时刻永远刻在心里。然后转身,背起行囊,走向公交车站。
回山西的火车上,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打开行李,我取出那套自用的《毛选》,翻到扉页上自己写下的知行合一,俯仰无愧八个字,久久凝视。
对面座位上的一位中年干部看见我手中的书,友善地搭话:同志是刚毕业的大学生?
我点点头:是的,分回山西工作。
好啊,干部笑着说,现在国家正需要你们这样的年轻知识分子。前途无量啊!
我笑了笑,没有接话。前途如何,我并不确定。但我确定的是,无论前路是平坦还是崎岖,我都会牢记自己的选择,脚踏实地地走下去。
我拿出笔记本,开始规划回到山西后的工作:首先要深入了解计委的工作职责,尽快熟悉情况;其次要去茶煮匠各个合作社走访,了解今年的生产计划和面临的困难;还要抽时间研究一下山西当地的经济发展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