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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毒尽新生

腊月二十五,晨。

雪后初霁的阳光穿过窗棂,在医馆后院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积雪正在融化,屋檐滴水声清脆而有节奏,像一首不知疲倦的春日序曲。我坐在院中石桌前,面前摊开着梅长苏最新的脉案,墨迹已经干透,在阳光下泛着沉稳的光泽。

“建元十九年冬,腊月二十五,辰时初。脉象平稳和缓,从容有力,如春水初生,汇溪成流。寸关尺三部皆起,寸脉尤显,心气渐充;关脉平稳,肝脾调和;尺脉沉实,肾气归元。十二年前所中火寒奇毒,已于昨日‘三才针法’配合‘生机汤’尽数拔除,经络脏腑间再无毒气残留。然多年毒素侵蚀,加之昨日祛毒损耗巨大,元气亏损严重,气血两虚。当以温补平和之剂徐徐图之,固本培元,为期一年,不可急于求成。”

写到这里,我停下笔,笔尖悬在纸面上方,一滴浓墨缓缓汇聚,将落未落。我抬头望向院墙外苏宅的方向。日光正好,斜斜地照在覆雪的黛瓦上,积雪融化,汇成细流,顺着瓦当滴落,在檐下形成一串串晶莹的水帘。瓦片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像是散落了一地的碎金。距离昨日那场惊心动魄的救治,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二个时辰。昨夜亥时,蔺晨曾亲自来医馆报信,说长苏睡得安稳,虽偶尔呓语,但呼吸平稳,体温正常,再无呕血或抽搐等凶险征兆。他的语气里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和疲惫,眼底的血丝在烛光下清晰可见。

“看什么呢?”李莲花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杏仁茶,乳白色的茶汤上浮着几粒烤得焦香的杏仁碎,甜香随着热气弥散开来,混合着清晨清冽的空气,让人精神一振。

“看天。”我接过白瓷茶碗,暖意顺着细腻的瓷壁传到掌心,驱散了指尖残留的凉意,“今日天气好,雪停了,阳光也足,适合病人恢复。阳气回升,生机萌动。”

“也适合医者休息。”李莲花在我对面坐下,将另一碗茶放在石桌上,自己却没有立刻喝,而是拿起我刚刚写好的脉案仔细看着,晨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线条,“你昨日耗神太过,青木诀几乎透支,今日该好好歇着,调息恢复。长苏那边有蔺晨和吉婶细心照看,还有飞流守着,不会有事。晏大夫今日也会过去复诊。”

我低头喝了一口杏仁茶,温润甘甜,带着杏仁特有的微苦香气,恰到好处地抚慰了疲惫的喉咙和心神。“我知道。道理我都懂。只是……”我放下茶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总觉得要去亲眼看看,亲手把把脉,指尖真切地感受到那平稳有力的搏动,亲眼看到他呼吸平顺、神色安然的样子,才能彻底安心。就像是……完成最后一道确认的仪式。”

李莲花看着我,眼中有了然的笑意,那笑意温和而包容,仿佛早知我会如此说。“那就去看。”他放下脉案,端起自己那碗茶,轻轻吹散热气,“只是别待太久,诊完脉,问清情况就回来。你需要的是静养调息,不是继续劳神。苏宅离这儿不过百步,随时能去,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辰时三刻,冬日阳光已有了些温度,照在正在融化的积雪上,泛起湿漉漉的光泽。我和李莲花踏着湿润的青石板路,再次来到苏宅。院门虚掩着,门环上还挂着昨日的艾草灰囊——那是吉婶按习俗挂上驱邪的。推门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积雪已被清扫到两侧,露出干净的石板地。只有厨房方向传来吉婶轻声哼着小调的声音,那调子是金陵一带流传的民间小曲,欢快婉转,还有隐约的药香和米粥的甜香飘出来。飞流坐在正堂门槛上,手里拿着一截不知从哪儿捡来的枯树枝,正专注地在地上划拉着什么复杂的图案,听见脚步声,他立刻抬起头,眼睛一亮,像两颗浸在清水里的黑曜石。

“白姐姐,李哥哥。”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少年特有的清亮,却又小心翼翼,像怕惊扰了这份清晨的宁静,“苏哥哥还没醒。吉婶说,让他睡到自然醒。”

“嗯,让他多睡会儿。”我走过去,拍拍他略显单薄的肩膀,触手是少年人特有的、充满弹性的骨骼,“睡得越沉,恢复得越好。身体在睡眠中修复得最快。”

飞流用力点头,把树枝往旁边一丢,站起身,亦步亦趋地跟在我们身后,像个小护卫。

正说着,蔺晨从东暖阁里轻手轻脚地走出来,反手将门虚掩上。他今日换了身干净的月白色长衫,头发也仔细束过,但眼下那两团浓重的青影却遮掩不住,显然也是一夜没怎么合眼,守着梅长苏不敢有丝毫松懈。看见我们,他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如释重负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从心底透出来的轻松和喜悦,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明亮了几分,连眼下的青影都显得不那么碍眼了。

“白姑娘,李兄,这么早。”他压低声音,指了指暖阁方向,“长苏还在睡,呼吸很稳,比昨天夜里还要平顺。刚才吉婶进去看过,说脸色也比昨天刚醒时好多了,没那么吓人的白了。”

“我进去看看。”我说着,放轻脚步,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走到暖阁门前,轻轻推开一条缝。

房间里很安静,炭火盆里的银霜炭烧得正旺,发出极轻微的噼啪声,暖意融融,驱散了冬日清晨最后一丝寒意。梅长苏靠坐在床头——准确地说是被一堆柔软的靠枕和锦被支撑着,背后垫着高高的、蓬松的鹅绒软枕,身上盖着厚厚的云锦被面,只露出肩膀以上。他眼睛闭着,正沉沉睡着,睡颜安静。晨光从糊着高丽纸的窗格透进来,被过滤得柔和朦胧,像一层轻纱,落在他脸上。我站在门口,借着这柔和的光线仔细看去——

脸色虽然依旧苍白,缺乏健康人应有的红润,但已不是昨日施针后那种毫无生气的、近乎死灰的惨白,而是有了一丝淡淡的、属于活人的、玉质般的光泽。唇色也恢复了淡淡的粉,不再青紫发绀,干裂的唇皮被细心涂上了一层润泽的膏脂。最重要的是,眉心舒展,再无往日紧蹙时留下的深刻纹路;呼吸均匀绵长,胸膛随着呼吸平稳起伏,再没有那种令人揪心的、微弱而艰难的颤动。他的一只手搭在锦被外,手指修长,指甲盖是健康的淡粉色,而不是中毒时那种紫黯。

我轻轻走到床边,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伸出三指,极轻、极稳地搭上他露在被子外的手腕。指尖下的皮肤温热,脉搏跳动传来——平稳,有力,从容不迫。虽然还有些细弱,像初春刚解冻的溪流,水量不大,但那股源源不绝的、蓬勃向上的生机,已经从经脉最深处被彻底唤醒,如蛰伏一冬的种子终于破土,虽然稚嫩,却充满不可阻挡的、向上的力量。火寒毒那种特有的、冰火交织、滞涩如顽石的异常搏动,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在他体内存在过。此刻的脉象,清、静、和、缓,是健康身体最本真的状态。

是真的清除了。

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我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那平稳搏动的触感。我在床边静静站了片刻,没有立刻离开。晨光在室内缓缓移动,尘埃在光线中飞舞。这一刻,心中没有狂喜,没有激动,没有如释重负的呐喊,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虔诚的平静和欣慰。像是一个农人,在经历漫长寒冬的等待和辛勤春耕夏耘后,终于在一个宁静的秋日清晨,看到田里沉甸甸的、金黄的稻穗——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坚持,所有的担忧,在这一刻,都有了最圆满、最实在的答案。

两年了。七百多个日夜。从江左初见时那个瘦骨嶙峋、咳血不止、生机如风中残烛的江左盟宗主,到后来金陵城中那个算无遗策却时时被剧痛折磨的苏先生,再到此刻安睡在晨光中、呼吸平稳、毒尽新生的人。这条路走得艰难,无数次在失败边缘试探,无数次调整药方针法,无数次看着他毒发时痛苦挣扎却束手无策的煎熬,无数次夜深人静时对着医案苦思冥想……所有的殚精竭虑,所有的忐忑不安,所有的坚持不弃,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指尖下这平稳有力的搏动,和眼前这安宁的睡颜。

“如何?”蔺晨不知何时也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站在我身后,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掩饰不住的期待和紧张,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昨夜显然也没睡好,眼睛里的血丝更密了。

我转身,看着他,也看着随后跟进来的李莲花和飞流,一字一句,清晰而肯定地说道:“脉象平稳和缓,生机渐复。火寒奇毒,已尽数拔除。”

蔺晨愣了一瞬,像是没听清,又像是不敢相信这期盼了太久的好消息真的降临。他眨了眨眼,目光从我脸上移开,落到床上安睡的梅长苏脸上,又转回来,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随即,那双总是带着或戏谑、或调侃、或担忧笑意的眼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红,水光迅速积聚,越来越亮,越来越满。他猛地抬手捂住脸,肩膀微微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近乎哽咽的、破碎的气音。他没有哭出声,只是那样站着,用力地、无声地宣泄着积压了十二年的担忧、恐惧、无力,和此刻汹涌而出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狂喜与释然。十二年了,从梅岭那场大火,到琅琊阁找到奄奄一息的少年,到看着他忍受火寒噬骨之苦,到陪他谋划、看着他一次次在生死边缘徘徊……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决堤。

李莲花轻轻走上前,拍了拍他剧烈颤抖的肩膀,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陪他站着。有些情绪,憋得太久,压抑得太深,需要这样彻底地发泄出来才好。飞流站在门口,有些无措地看着蔺晨,又看看床上的梅长苏,似乎不明白蔺晨为什么突然这样,但他能感觉到这不是坏事,于是只是安静地站着,没有出声打扰。

良久,也许是一盏茶的时间,蔺晨终于放下手。他眼眶红得厉害,脸上还有未擦干的水迹,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像是被泪水洗过,清澈透亮。他狠狠抹了把脸,吸了吸鼻子,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很深,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浊气都置换掉。再开口时,声音还有些沙哑发颤,却异常坚定,每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的:

“多谢……多谢你们。真的……多谢。”他看向我,又看向李莲花,目光真挚得烫人,“这份恩情,琅琊阁记下了,我蔺晨,记一辈子。”

“医者本分。”我平静地说,心中并无居功之意,“不过,毒虽已清,但调养之路才刚开始。他身体被毒素侵蚀多年,根基受损严重,昨日祛毒又耗尽了最后一点元气,如今这身子,就像被淘空了的米缸,急需填补。未来一年,必须严格按照我的方子调养,饮食起居,汤药剂方,一丝一毫都不能马虎。稍有差池,落下病根,便是终身之患。”

“我明白!我明白!”蔺晨重重点头,眼神认真得近乎凶狠,像是在发誓,“从今日起,我亲自盯着他!吃药吃饭睡觉,一样都不许他糊弄!朝堂上的事,能推则推,能缓则缓,一切以他的身体为重!谁要是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他劳神费力,我第一个不答应!”

正说着,床上的人似乎被我们低低的说话声惊扰,轻轻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睡意的呻吟。

我们立刻噤声,所有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床上。梅长苏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像蝶翼轻振,缓缓睁开了眼睛。初醒的眸子还有些迷蒙,映着窗外透进来的、柔和的天光,清澈温润,像两泓被晨雾笼罩的深潭。他眨了眨眼,目光在我们几人身上一一掠过,最后定格在我身上,眼神逐渐清明。

“白……姑娘。”他开口,声音还有些虚弱沙哑,像是久未沾水的沙地,但字句清晰,不再有气无力,“李兄,蔺晨。”

“感觉如何?”我上前一步,温声问道,同时仔细观察着他的面色和眼神。

梅长苏沉默了片刻,没有立刻回答,似乎是在仔细地、认真地感受身体的状况。这种感受对他而言,大概是陌生又新奇的——十二年来,每一次醒来,迎接他的都是无休止的疼痛或虚弱,身体对他而言,更像是一个需要忍受的刑具。而现在……他缓缓抬起手,那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最终,那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按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掌心贴合。

片刻后,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明亮的光彩,那光彩迅速扩散,点亮了他整个眼眸。唇角慢慢、慢慢地向上弯起,弯成一个真实而温暖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苦涩,没有强撑,只有纯粹的、如释重负的轻松和喜悦。

“这里……”他轻声说,声音里有细微的、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痛苦,而是激动,是一种巨大的、几乎承载不住的释然,“很安静。很……暖和。”

只这简单的一句话,七个字,却像有千钧之重,又像春日里第一缕融冰的暖风,瞬间吹散了暖阁里最后一点残余的凝重和担忧。

蔺晨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再次滚落下来,他这次没有掩饰,任由泪水滑落,脸上却带着笑,又哭又笑,像个孩子。李莲花眼中也浮现出深深的笑意,那笑意直达眼底,温暖而欣慰。飞流虽然不太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但看到蔺晨笑,看到梅长苏也笑,他也跟着咧嘴笑了起来,笑容纯净。

“毒已经彻底清除了。”我看着梅长苏,语气平和而肯定,像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从今往后,你再也不会受火寒之苦,不会再有心口刺痛、寒热交替、咳血不止。但你的身体需要时间恢复,被掏空的元气需要慢慢填补,受损的根基需要重新稳固。接下来的调养至关重要,需严格听从我的安排,不可有半分懈怠。”

梅长苏点点头,目光清亮而专注,那是属于林殊的、一旦认准目标便全力以赴的专注:“全凭白姑娘做主。”顿了顿,他看着我和李莲花,眼神郑重,“大恩不言谢,但此恩此德,梅长苏铭记于心。日后若有驱策,万死不辞。”

“先养好身体再说旁的。”我摆摆手,不习惯这样郑重的道谢,转而问道,“今日可觉得饿?睡了这么久,胃里该空了。想吃点什么?”

梅长苏闻言,还真认真想了想,眉宇间露出一点思索的神色,然后才道:“有些饿了。想喝点……清淡的粥。有点米香的那种。”

“吉婶早就熬好了鸡茸小米粥,用文火炖了整整两个时辰,米油都熬出来了,一直在灶上温着,就等你醒呢!”蔺晨立刻接话,声音还有些鼻音,却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活力,甚至更加雀跃,“我这就去端!飞流,走,跟哥哥去厨房!”

两人一阵风似的出去了,暖阁里只剩下我、李莲花和梅长苏。阳光又移动了一些,恰好落在梅长苏盖着的锦被上,绣着的祥云纹路在光线下闪闪发亮。

梅长苏能自主进食、并且明确表达想吃什么东西的消息,像一阵和煦的春风,迅速吹散了苏宅连日来弥漫的沉重与紧张气氛。吉婶高兴得在厨房里一边抹眼泪,一边念叨着“老天有眼,菩萨保佑”,手上却一点没停,更加麻利地准备起各种适合病人恢复的清淡饮食,变着花样想要把这两年亏空的营养补回来。飞流虽然懵懂,不太理解“毒已清”具体意味着什么,但看到蔺晨和李莲花脸上的笑容不再有阴霾,看到梅长苏能自己坐起来慢慢喝粥,眼神也不再是那种强忍痛苦的黯淡,也明白是发生了天大的好事,一整天都格外安静乖巧,像个小守护神,守在院门口,不让任何闲杂人等靠近,连枝头吵闹的麻雀都被他瞪了几眼赶跑了。

接下来的几日,在吉婶无微不至的照料、蔺晨严格的监督、以及梅长苏自身惊人的意志配合下,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天天好起来。

首先是精神。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从最初只能醒一两个时辰,到午后能保持清醒三四个时辰。眼神越来越清明,褪去了病中常有的那层疲惫的薄雾,恢复了原本的沉静深邃。说话也渐渐有了中气,虽然声音依然不高,但吐字清晰,不再气若游丝。虽然大部分时间仍需卧床静养,但已能靠着软枕坐上一两个时辰,看看蔺晨不知从哪儿搜罗来的闲散游记或山水画册,或者只是安静地听蔺晨眉飞色舞地说些江湖上的奇闻异事、朝堂外的趣谈,偶尔嘴角微扬,插上一两句精准的点评。

其次是气色。这变化最为明显。脸上的苍白褪去了一些,不再是那种触目惊心的纸白,而是有了一层淡淡的、健康的光泽,像是久不见阳光的玉石被重新擦拭,透出内敛的温润。唇上有了血色,虽不鲜艳,却是自然的淡粉。指甲也不再是那种病态的紫黯,而是恢复了健康的、带着月牙白的淡粉色。最令人欣慰的变化在眼神——那层常年笼罩在眼底的、挥之不去的、属于痛苦与沉重负担的阴霾,终于彻底散去,如同被阳光驱散的晨雾。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和从容的光彩,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但那眼神里有了对未来的期许,有了重新打量这个世界的沉静力量。

再次是食欲和体力。从最初只能勉强喝下小半碗稀薄如水的米汤,到渐渐能吃下半碗炖得极烂、几乎不用咀嚼的鸡茸小米粥或细面,再到可以尝试一些吉婶精心制作的、剁得极碎的肉糜和蔬菜泥。吉婶变着花样做,今天鱼茸粥,明天蛋花羹,后天枣泥糕,他总是很给面子地吃完,虽然吃得慢,细嚼慢咽,但每一口都认真,不再像以前那样,进食只是为了维持生命必需的负担。体力上,在卧床七日后,在我的允许下,他开始尝试下地。最初只是由蔺晨或飞流扶着,在床边站立片刻,感受双脚踩在地面的实感,适应久卧后的眩晕。然后是在房中缓行几步,再到能在廊下扶着栏杆走上一小段。每一步都走得慢,但很稳,眼神里带着一种新奇的、重获掌控的专注。

变化是细微的,却又是实实在在的,每日都能看出不同。每一个微小的进步——多喝了一口汤,多坐了一刻钟,多走了两步路——都让守在他身边的蔺晨、吉婶、飞流,以及时常过来探望的萧景琰欣喜不已,也让远在医馆的我和李莲花感到由衷的欣慰。

腊月二十八,距离除夕还有两天。年关将近,金陵城里的年味越发浓厚,连苏宅所在的这条相对清静的巷子,也能听到远处隐约传来的孩童嬉闹和零星的爆竹声。

这日午后,阳光难得地慷慨,暖融融地洒满庭院。积雪早已化尽,墙角背阴处还有些湿痕,但大部分地方已经干爽。梅长苏经过这几日的适应,体力稍有恢复,在我的允许和众人的严密“护卫”下,被安置在暖阁窗边的软榻上。窗子开了半扇,让带着阳光味道和淡淡腊梅香气的暖风吹进来,驱散室内的药气。

他靠坐在厚厚的软垫里,身上盖着轻薄的羊毛毯,手里拿着一卷蔺晨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前朝山水游记《徐霞客游记》手抄本。他看得很慢,很认真,目光逐字逐句地移动,仿佛不是在阅读,而是在用眼睛抚摸那些描绘名山大川的文字。偶尔,他会抬眼望向窗外——院子里,那株老梅树花期将尽,枝头只剩下零星几朵倔强的金黄,但嫩绿的新芽已经迫不及待地冒出头来;更远处的天空湛蓝如洗,几缕白云悠然地飘着;枝头有麻雀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充满生机。他看着这些寻常景象,眼中带着久违的、属于闲适生活的宁静与平和,那是一种劫后余生、重新发现世间美好的专注目光。

我照例在午后过来诊脉。指尖下的脉象,一日比一日更有力,更平稳,更从容。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终于迎来了源头活水,虽然水流还不大,尚未形成奔涌之势,但已经汩汩流淌,润泽着每一寸土地,有了清晰的方向和奔流的趋势。

“恢复得不错。”我收回手,满意地点点头,将他的手腕轻轻放回毯子下,“比我预想的还要好一些。看来吉婶的汤水养人,蔺晨的监督得力,你自己也意志坚韧,配合得当,都起了大作用。”

梅长苏放下书卷,手指在粗糙的书页上轻轻摩挲了一下,抬眼看向我,目光温和而真诚:“是白姑娘医术通神,根基打得牢,昨日又行险一搏,方有今日。这两年来,辛苦你了。还有李兄,为我的病多方奔走,费心劳力。”

“医者救人,天经地义。”我收拾着药箱,将用过的脉枕放回,语气平淡,不欲居功,“李莲花他……也是做他该做的事。”我顿了顿,想起什么,状似随意地提醒,“对了,再过几日便是除夕,金陵城过年习俗繁多,守岁、宴饮、往来拜贺,难免喧闹劳累。你身子还虚,最忌耗神费力。除夕守岁之事,能免则免,宴席也不必久坐,早些休息为好。热闹是别人的,健康是你自己的。”

梅长苏闻言,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怅然,那是对过往十二年无法与亲友共度佳节的遗憾,但随即,那怅然便化为淡淡的、真实的暖意,熨帖在眼底。“我明白。”他温声道,声音平稳,“今年的除夕……能和大家一起,平平安安地度过,围炉夜话,听着外面的爆竹声,知道所有人都好好的,这已是天大的幸事,不敢再奢求更多。守不守岁,宴饮多久,倒不重要了。”

正说着,门外传来蔺晨兴高采烈、刻意拔高的声音,像是要冲淡刚才话题里那一点点感伤:“长苏!白姑娘!你们快看,我把谁给你们揪来了!”

话音未落,暖阁的门被“哐当”一声推开——蔺晨推门的动作总是这么不管不顾。一道挺拔的身影带着室外的寒气,大步走了进来。来人一身深青色便服,腰间束着寻常的皮革腰带,未着亲王冠服,但眉宇间的轩昂之气和久居上位的沉稳威仪却难以掩饰。正是靖王萧景琰。

他显然是匆匆赶来,发髻束得一丝不苟,但额角鬓边有被风吹乱的几缕碎发,肩上还带着未拍净的、从外面带来的细微尘粒。一进门,他的目光便急切地、精准地落在软榻上的梅长苏身上,像探照灯一样,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见他气色虽弱但精神尚好,眼神清明,并非强撑,紧绷的肩背线条和眉宇间深锁的担忧这才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随即,那双总是沉稳如深潭的眸子里,涌上难以抑制的激动和狂喜,亮得惊人。

“小殊!”萧景琰几步跨到榻前,声音因为急切和激动而有些发紧,他似乎想伸手去碰触,却又在半途克制地停下,只是紧紧盯着梅长苏的脸,“蔺晨派人快马送信到军营,说你的毒……昨日真的清了?彻底清了?你现在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适?”

他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语气急切,带着军人特有的直接,也饱含着十二年来深藏的恐惧终于消散后的不敢置信和亟需确认的迫切。

梅长苏迎着他灼热的目光,微笑着,肯定地点头,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晰,为了让对方安心:“嗯,清了。昨日白姑娘行针用药,将最后一点火寒毒根也拔除了。现在……感觉很好。这里,”他再次轻轻按了按心口,动作自然,“不疼了,也不冷了。只是身上没什么力气,需要慢慢养回来。”

萧景琰这才像是彻底相信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他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竟有些微的红。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平复胸腔里剧烈翻腾的情绪,然后才想起什么似的,猛地转身,看向一直站在一旁的我。

“白姑娘!”萧景琰面向我,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身为亲王的矜持,郑重其事地、深深地向我行了一个揖礼,腰弯得很低,姿态极为恭敬,“救命之恩,恩同再造!景琰代小殊,也代……代所有关心他、期盼他活着的人,谢过白姑娘!”

我侧身避开,不受他全礼:“靖王殿下不必如此多礼。治病救人,是医者本分。梅先生能撑过来,也是他自身意志坚韧,福泽深厚。”

“对你和白姑娘来说是本分,对我们而言,却是再造之恩,是……是将我们从绝望深渊拉回来的手。”萧景琰直起身,语气诚恳得近乎沉重,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这份恩情,景琰铭记于心,永世不忘。日后白姑娘若有用得着景琰的地方,无论是朝堂之事,还是江湖之远,只需一言,景琰定当竭尽全力,绝不推辞。”

他这话说得极重,几乎是以皇子的身份许下了承诺。我知道他是真心实意,但这份承诺太过沉重,我并不想接下。我摇摇头,语气平和却坚定:“殿下言重了。我与李莲花行医济世,不求回报。看到梅先生康复,便是对我们最大的回报。”

萧景琰见我不愿多谈恩情回报,也不强求,只是将这份感激深深埋入心底,转而重新看向梅长苏,细细问起他这两日的饮食起居,睡眠如何,吃了什么药,可有咳嗽,腿脚是否还浮肿……事无巨细,一一关心。梅长苏靠坐在那里,耐心地、有条不紊地一一回答,语气平和,偶尔还会安抚性地笑笑,说一句“真的没事了”。萧景琰听得认真,目光始终不离他左右,眼中那厚重的欣慰和如释重负,几乎要满溢出来。

“对了,”萧景琰忽然想起什么,再次转向我,神色变得温和而郑重,“我今日来,除了看小殊,还有一事,想请白姑娘和李公子成全。”

“殿下请讲。”

“再过两日便是除夕。”萧景琰道,“今年这个除夕,意义非凡。我想在府中设一席简单的家宴,没有外人,就我们几个——我、小殊、蔺晨、蒙挚,还有白姑娘和李公子。一来,是为小殊祛除沉疴、重获新生庆祝;二来,也是真心想感谢二位这一年多来的辛劳付出。不知二位……可否赏光?”

我下意识想拒绝。除夕夜,终归是亲人团聚、共享天伦的时刻。我和李莲花在这个世界无亲无故,虽与梅长苏等人相交,但终究是外人,参与这样的家宴,似乎不太合适,也怕打扰了他们难得的团聚。

梅长苏却在我开口之前,温和地出声了:“白姑娘,李兄。”他看着我,又看向不知何时也走进来的李莲花,目光真诚,带着期盼,“景琰是真心相邀,绝无客套。这两年来,你们为我的病奔波劳碌,殚精竭虑,从未好好放松过,更别提过节。今年这个除夕,于我们所有人而言,都意义特殊。它不仅是旧岁辞别、新年伊始,更是……一段漫长黑暗的终结,一个新开始的象征。这个时刻,希望能与你们,与我们同经患难、共享喜悦的朋友一起度过。就当是……庆祝我们大家都平安度过了这艰难的一年,庆祝新的希望降临,如何?”

他的话说得很慢,很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真挚的情感,不是客套,而是发自内心的邀请。他想与我们分享这份重获新生的喜悦,也想在这个特殊的时刻,表达他的感激。

萧景琰也恳切地看着我们。蔺晨在一旁帮腔,试图让气氛轻松些:“就是就是!人多才热闹!吉婶可是铆足了劲要准备一大桌子菜,你们不来,我们也吃不完,多浪费!再说了,飞流那小子可喜欢跟李兄玩了,李兄不在,他该多失望!还有啊,我珍藏的好酒可都拿出来了,白姑娘不来尝尝?”

李莲花一直安静地站在我身侧,此时看向我,眼中带着询问,将决定权交给我。我迎上梅长苏真诚的目光,又看了看萧景琰和蔺晨期待的眼神,最后目光与李莲花温和的视线交汇。心中那点顾虑,在他们真挚的邀请下,渐渐消散。

是啊,何必拘泥于“外人”的身份?这一年多,我们早已不是简单的医患关系。我们共同经历了一场与死神的搏斗,分享了过程中的焦虑、希望、绝望和最终的狂喜。这份经历,早已将我们联系在一起。在这个特殊的、充满象征意义的除夕夜,与这些共同走过艰难岁月的人一起庆祝新生,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

我想了想,最终点了点头,脸上露出微笑:“既然如此,盛情难却。那我们就叨扰了。”

萧景琰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真切而明亮的笑容,那笑容冲散了他眉宇间常有的严肃,让他看起来年轻了许多:“太好了!那就说定了!除夕夜,靖王府,恭候二位!”

除夕夜,金陵城华灯初上,万家团圆。

虽然梅长苏身体尚未痊愈,不能久坐,更不宜车马劳顿,但靖王府与苏宅相距不远,且萧景琰早已做了万全准备——铺着厚厚锦褥、内置暖炉的宽大马车,车辕包了棉布减震,驾车的是最稳重的老把式。蔺晨和飞流一左一右将梅长苏护在中间,我和李莲花则步行前往,正好可以慢慢走,感受这金陵城一年中最热闹、最温馨的夜晚。

穿过张灯结彩的街道,处处可见喜庆的红。家家户户门口挂着崭新的红灯笼,贴着鲜艳的春联和窗花,有些人家门口还堆着燃尽的爆竹纸屑,空气里弥漫着特有的硝烟味,混合着从各家厨房飘出的、令人垂涎的饭菜香气——炖肉的浓香、蒸鱼的鲜香、炸丸子的油香、还有米酒和糕点的甜香。孩童们穿着新衣,手里提着小小的灯笼,在巷子里追逐嬉戏,笑声清脆如银铃。远处,秦淮河方向传来隐隐的丝竹声和画舫上的笑语。年的味道,浓郁得化不开,充盈在每一个角落,温暖着冬夜的寒凉。

靖王府今夜没有大张旗鼓地宴请宾客,只在相对僻静的后院小花厅设了一桌简单的家宴。花厅不大,但布置得温馨雅致。四角挂着精巧的宫灯,暖黄的光晕柔和地洒下来;中央一张八仙桌,铺着喜庆的红色桌布;炭火盆放在角落里,烧得正旺,确保厅内温暖如春。桌上已经摆好了凉菜和杯盘碗筷,虽非珍馐满桌,但每一样都看得出是用了心的。

人到得也简单:主人萧景琰,今日的主角梅长苏,必不可少的蔺晨,以及得到消息后特意从京郊大营赶回来的禁军大统领蒙挚,加上我和李莲花,还有坚持要跟来“保护苏哥哥”的飞流,一共八人。宫羽托人送来了她亲手做的几样点心和一坛她自己酿的、酒味极淡的梅花酒,人却未至,大约是觉得这样的场合自己出现不太合适。吉婶则在厨房坐镇指挥,确保每一道菜都符合梅长苏现在的饮食要求。

席间没有山珍海味,多是些寓意吉祥、口味温和的家常菜色:象征“年年有余”的清蒸鲈鱼,鱼肉细嫩,只加了少许葱姜;寓意“团团圆圆”的四喜丸子,做得小巧,用清汤煨煮,毫不油腻;还有炖得酥烂的羊肉煲、清炒时蔬、豆腐羹、以及吉婶最拿手的八宝饭。每道菜的分量都不大,但摆盘精致,颜色搭配也悦目。梅长苏面前单独放着一个小几,上面是几样特意为他准备的、更清淡的菜:一碗撇净了油的鸡汤,一碟蒸得极嫩的蛋羹,一小碗熬出米油的碧梗米粥,还有几片炖得软烂的淮山。

花厅里炭火暖意融融,驱散了冬夜的寒气。梅长苏被安排在靠近炭火、又能避开直接风口的位置,身上裹着蔺晨不知从哪弄来的、异常轻暖的银狐裘,腿上还盖着一条薄毯。他不怎么动筷,只是含笑看着席间众人说笑,偶尔端起面前温着的参汤,小口啜饮,目光平和而温暖,像在看一幅久违的、生动鲜活的人间烟火图。

酒过三巡——主要是蔺晨和蒙挚在喝,萧景琰陪着浅酌,我和李莲花则以茶代酒——气氛越发融洽放松。蒙挚是个豪爽痛快的军中汉子,几杯温酒下肚,话匣子便打开了,嗓门也大了些。他说起军中过年的趣事,说起手底下那些愣头青兵蛋子闹出的笑话,说起边关将士如何用最简陋的条件庆祝新年,言语质朴,却带着铁血柔情,引得众人时而会心一笑,时而感慨唏嘘。蔺晨更是插科打诨的高手,接过话头,说起江湖上各门各派过年的奇葩习俗,什么南疆某派年夜饭必吃毒虫以示勇猛,北地某帮守岁时要赤膊站在雪地里比拼内力……说得活灵活现,真假难辨,逗得连萧景琰都忍不住摇头失笑。

萧景琰平日里严肃端方,威仪甚重,此刻在至亲好友面前,也卸下了大半心防,嘴角始终噙着淡淡的笑意,目光柔和。他不时侧头,低声询问梅长苏是否需要添汤,或者将某道离得稍远的、他能吃的菜挪近一些,动作自然熟稔,像是做过千百遍。梅长苏总是轻轻摇头,或者低声道谢,两人之间的默契流淌在无声的细节里。

我坐在李莲花身边,小口品尝着宫羽送来的梅花酒。酒色清透微黄,入口几乎尝不出酒味,只有梅花特有的清冽冷香和一丝蜂蜜的甘甜,在舌尖化开,温润地滑入喉中,十分适口。李莲花不喜饮酒,只以温热的普洱茶代酒,偶尔与豪爽的蒙挚或沉稳的萧景琰说上几句,声音不高,却总能说到点子上。

“白姑娘,”萧景琰忽然举杯,不是对着所有人,而是单独向我示意,神情郑重,“这杯酒,我敬你。多谢你,将小殊……从阎王手中抢了回来。”他的声音不高,但在渐渐静下来的花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端起面前的梅花酒,与他遥遥一碰,瓷杯发出清脆的轻响。“殿下言重了。”我平静地说,“是梅先生自己意志坚韧,求生之念强烈,福泽也深厚,才能撑过最难的关头。医者不过是顺势而为,助他一臂之力。”

“都有,都有!”蔺晨抢过话头,也举起酒杯,脸上因为酒意和兴奋泛着红光,“要我说,长苏能熬过来,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天时是碰到了白姑娘和李兄这样的神医,地利是咱们金陵风水好,人和是咱们大家心齐!来,咱们一起,敬长苏新生!敬白姑娘和李兄妙手回春!敬……敬咱们大家,历经磨难,终得团圆,以后都好好的!”

众人闻言,纷纷笑着举杯,连飞流也学着大人的样子,举起他那杯特制的、用蜂蜜和果汁调成的“甜水”,一脸严肃认真,仿佛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梅长苏以杯中温水代酒,目光缓缓扫过在座的每一张面孔——萧景琰的郑重,蔺晨的激动,蒙挚的欣慰,飞流的懵懂认真,还有我和李莲花的平静。他眼中波光流转,似有千言万语,最终都化为一个深深的、温柔而释然的笑容,那笑容里有感慨,有庆幸,有对过往的告别,也有对未来的期许。他将杯中的温水一饮而尽,虽然只是水,姿态却郑重得如同饮下世间最醇厚珍贵的美酒,仿佛在以此祭奠逝去的痛苦岁月,庆祝新生的开始。

放下杯子时,许是喝得稍急了些,又或许是厅内炭火太暖,空气有些滞闷,他忽然掩唇,轻声咳了起来。不是很剧烈,只是几声压抑的、短促的轻咳。但就是这极轻微的动静,却让花厅里所有的谈笑声瞬间戛然而止!仿佛被按下了静止键,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住了,举杯的,夹菜的,说笑的,目光齐齐聚焦在他身上,带着近乎条件反射的紧张和关切!连飞流都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梅长苏。

这两年,咳嗽对他们而言,几乎成了危险和痛苦来临的前兆,是刻入骨子里的警报。

梅长苏自己也是一愣,似乎没料到会引来如此大的反应。他抬手掩唇,等那几声咳嗽彻底平复,才放下手。然而,放下手后,他脸上并未出现众人预想中的痛苦或隐忍,反而缓缓地、一点点地绽开一个如释重负的、甚至带着点孩子气般新奇和惊喜的笑容。那笑容如此明亮,如此真切,与他平日温和淡然的笑意截然不同。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紧?”蔺晨立刻紧张地追问,几乎要站起来。

梅长苏摇摇头,目光环视一周,看着众人紧张的神色,笑意更深,声音清晰地说道:“不是。只是……刚才咳的时候,忽然发现,”他顿了顿,似乎在品味这个新发现,然后一字一句,清晰地说,“胸口,不疼了。”

花厅里陷入一片奇异的寂静。

所有人都愣住了,像是没听清,又像是听清了却不敢相信。

然后,蔺晨猛地一掌拍在桌面上,震得杯盘碗碟叮当作响,他仰头大笑起来,笑声洪亮,几乎要掀翻屋顶:“好!好啊!不疼了!终于他娘的不疼了!哈哈哈哈哈!”他笑得畅快淋漓,笑着笑着,眼眶却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红,水光积聚。他连忙抓起面前的酒杯,不管里面是什么,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呛得他咳嗽起来,他却浑不在意,只是用力抹了把脸,试图掩饰汹涌的情绪。

萧景琰握着酒杯的手微微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看着梅长苏,看着他那轻松的笑容,听着他说“不疼了”,眼中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像是沉寂多年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出口。那里面是厚重的欣慰,是深沉的痛惜,是失而复得的狂喜,是十二年漫长等待终得回响的复杂情感,最终都化为一股滚烫的热流,冲击着他的眼眶。他猛地低下头,端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借以掩饰瞬间的失态。

蒙挚这个在战场上见惯生死、流血不流泪的铁骨汉子,也悄悄别过脸去,用力眨了眨眼睛,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再转回来时,眼圈也有些发红,但他努力挤出一个大大的、有些别扭的笑容,粗声粗气道:“好!太好了!我就知道!苏先生吉人天相,必有后福!”

梅长苏自己却笑得平静而满足。那是一种真正卸下了背负十二年的沉重枷锁、摆脱了如影随形的梦魇后,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轻松笑容。干净,明亮,不掺杂丝毫阴霾,纯粹得像个第一次发现糖果是甜的孩子。他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像是在确认那个伴随他十二年的疼痛真的消失了,然后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着大家:“真的不疼了。很……奇怪的感觉。但很好。”

那一刻,看着他那干净释然的笑容,看着周围这些为他真心欢喜、激动、甚至忍不住落泪的至交好友,我忽然觉得,这两年来所有的殚精竭虑,所有的担忧忐忑,所有深夜里对着医案反复推演的疲惫,所有施针时凝神静气不敢有丝毫分神的压力……都值得了。医者救人,救的不只是一个濒危的身体,更是将一个被痛苦囚禁的灵魂释放回人间,是重新点燃一个人生命中的光,也是将希望和喜悦,带回给所有爱他、关心他的人。

宴席继续,气氛却比之前更加热烈,更加真切,更加放松。少了那份小心翼翼的担忧和隐忍,多了发自内心的、毫无负担的欢庆。梅长苏虽然依旧不能多吃多饮,但精神极好,一直含笑听着,偶尔在蔺晨或蒙挚说得兴起时,插上一两句精准的点评或温和的调侃,声音虽轻,却清晰温和,带着久违的、属于林殊的鲜活灵气。

子时将近,旧岁将辞,新年即临。外面开始传来零星的、试探般的爆竹声,随即越来越密,越来越响,噼里啪啦,汇成一片热闹的声浪,预示着新年的到来。萧景琰吩咐候在外面的侍从,将早就准备好的、较为安全的烟花搬到院中空旷处。

“小殊,要去看烟花吗?”萧景琰问,语气是征询的,“就在廊下看,不出去吹风。若是累了,便不去。”

梅长苏望向窗外隐约闪动的火光,听着那越来越热闹的爆竹声,眼中露出孩童般的好奇和向往,点了点头,声音带着笑意:“好。去看看。很久……没看过除夕的烟花了。”

众人移步廊下。廊檐下早已挂好了防风的大灯笼,将一小片区域照得亮堂堂的。飞流第一个兴奋地跑了出去,帮着下人们摆放烟花筒。蔺晨和蒙挚也卷起袖子,凑热闹似的帮忙,嘻嘻哈哈,像是回到了少年时。李莲花站在我身边,将一件厚实的、带着他体温的灰鼠皮披风轻轻披在我肩上,又仔细系好领口的带子。我抬头看他,廊下的灯光落在他眼里,映出温柔的光泽,他对我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握了握我有些冰凉的手。他的手干燥而温暖,带着常年捣药练武留下的薄茧,却异常安稳。

“咻——嘭!”

第一支烟花被点燃,拖曳着明亮的尾焰,尖啸着升上漆黑的夜空,在最高处猛地炸开!绚烂夺目的金色光芒如巨大的菊花瞬间绽放,又像是撒向人间的金色星雨,照亮了廊下每一张仰起的脸庞,也映亮了庭院里光秃秃的枝桠和残余的雪痕。紧接着,更多的烟花争先恐后地升腾而起,红的像火,绿的如翡翠,蓝的似深海,紫的若梦幻……它们在空中交织、碰撞、绽放、消散,留下转瞬即逝却惊心动魄的美丽轨迹,将原本沉寂的夜空装点得流光溢彩,如同一个瑰丽奇幻的梦境。

梅长苏靠在廊柱上,微微仰着头,望着那片被烟花不断照亮、又不断重归黑暗、旋即再次被点亮的夜空。烟花的光芒在他清澈的眸子里明明灭灭,快速变幻,映出点点璀璨的星光,也映出他脸上宁静而满足的笑意。那是一种历经生死劫波、卸下千斤重担、重获健康与自由后,对最寻常、最朴素的人间美好格外珍惜和享受的表情。寒风被厚重的廊檐和身后的墙壁挡住,只剩下烟花升空绽放的喧闹轰鸣,和身边人清浅的呼吸。

蔺晨在他身边,指着头顶不断炸开的、形态各异的烟花,大声解说着什么,笑容灿烂得像个孩子。萧景琰站在稍后一步的地方,没有看烟花,他的目光时而看向被照亮的庭院,时而落在梅长苏清瘦却挺直的背影和侧脸上,平日严肃冷峻的脸上线条柔和,嘴角微微上扬,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守护之意和深沉慰藉。蒙挚则仰着头,看得目不转睛,时不时发出“嚯!”“真漂亮!”这样直白的惊叹,像个第一次看到烟花的大孩子。

我悄悄退后一小步,让自己更靠近廊柱,也离李莲花更近些。他的手臂自然地、轻轻地环住我的肩,将我往他身侧带了带,隔绝了从侧面偶尔漏进来的、带着硝烟味的冷风。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并肩站着,仰头看着那片属于除夕夜的、短暂而绚烂的星空。

“又是一年。”在又一波烟花齐放的轰鸣间隙,我看着漫天散落的、渐渐黯淡的光点,轻声说。

“嗯。”李莲花在我耳边应道,声音低沉温和,清晰地传入耳中,“这一年,很充实。”

是啊,很充实。从江左到金陵,从濒死到新生,从悬着一颗心到彻底放下。在这个没有灵气、法则迥异的世界,我们无法动用超出常人的力量,只能依靠最纯粹的、属于这个世界的医术,一点一滴,一针一药,去挽救一个本该在痛苦中耗尽生命的人。我们见证了一段深厚得超越生死的情谊,目睹了一群人在命运洪流与朝堂漩涡中的坚守、挣扎、智慧与抗争。我们做了我们能做的,也收获了意料之外的信任、友谊和功德。

“明年,”李莲花顿了顿,在一片新的烟花呼啸升空的背景音中,继续用只有我们能听见的声音说,“等长苏身体再稳固些,能完全脱离我们的照看,日常调理也有可靠的人接手,我们就继续上路吧。”

我点点头,目光从夜空中收回,看向他映着烟花的侧脸:“好。是时候了。”

烟花还在继续,一波接着一波,仿佛要将积蓄了一年的热情和希望,在这新旧交替的时刻尽情释放。旧岁在绚烂与喧闹中郑重辞别,新年在璀璨的希望中悄然开启。而我和李莲花的路,也将在新的春天,收拾行囊,继续向前延伸,去往未知的远方,遇见新的病人,新的故事。

不知道下一个世界会是怎样的光景,会遇到什么样的疑难杂症,什么样的悲欢离合。但此刻,有身边这个始终并肩同行、默契无间的人紧握着手,有手中这份源自药王谷、又在不同世界磨砺精进的医术,有眼前这片属于人间、真实而温暖的璀璨烟火,便觉得心中安定,前路可期。

这就很好。

建元二十年,正月初一。新年第一天。

金陵城沉浸在节日特有的慵懒、喜庆与祥和之中。昨夜守岁狂欢的痕迹还未完全散去,街上的积雪早已化尽,只有背阴的墙角或屋顶瓦缝间,还残留着些许未来得及融化的、脏兮兮的白色。阳光格外慷慨,金灿灿地铺满了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反射着耀眼的光。空气里飘散着昨夜爆竹过后特有的、淡淡的硝烟味,混合着从千家万户门窗缝隙里钻出来的、各式各样诱人的饭菜香气——炖了一夜的鸡汤、红烧肉的酱香、蒸年糕的甜糯、还有油炸食物的焦香。偶尔有穿着崭新棉袄的孩童,手里攥着压岁钱或小玩意儿,在尚显冷清的街道上追逐打闹,笑声清脆。

我起得比平日稍晚了些。推开房门,清冷的空气带着阳光的味道扑面而来。院子里,李莲花已经在一株老梅树下缓缓打着拳。他打的并非什么凌厉刚猛的拳法,动作舒缓自如,如行云流水,又似春风拂柳,每一个转身、抬手、迈步都带着独特的韵律,与周遭宁静的晨光融为一体。晨光落在他青色布衣的背影上,勾勒出挺拔而从容的轮廓,仿佛他本身就是这宁静清晨的一部分。听见开门声,他并未立刻停下,而是缓缓收势,最后一个动作做完,才转过身来,额角有细微的汗珠,脸上带着运动后特有的红润光泽,对我微微一笑,那笑容干净明亮,如同此刻的阳光。

“醒了?吉婶刚送了汤圆过来,说是新年头一天,一定要吃,讨个团团圆圆的好彩头。在厨房小炉上温着,还是热的。”

洗漱过后,我们坐在院中那张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石桌旁,打开吉婶送来的食盒。里面是两碗还冒着热气的汤圆,白瓷碗,黑芝麻馅,个头匀称,浮在清亮的汤水里,上面还撒了一小撮金黄色的桂花。旁边还有一小碟切得整齐的酱菜,用来解腻。正用小勺舀起一个,吹着热气,飞流就像一阵风似的从院门外跑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红漆描金的双层食盒,跑得脸颊红扑扑的,额发被汗水打湿了几缕。

“白姐姐,李哥哥,新年好!”飞流将食盒小心地放在石桌上,眼睛亮晶晶的,“苏哥哥让送的。”他打开食盒上层,里面是几样做得极其精致、栩栩如生的点心:兔子形状的豆沙包,小猪模样的奶黄糕,还有做成元宝样式的枣泥酥。下层则放着两个崭新的、鼓鼓囊囊的红色织锦荷包,上面用金线绣着精致的莲花与祥云纹样。

“压岁钱。”飞流指着荷包,认真地复述着梅长苏的话,“先生说,新年新始,祛厄迎祥。一点心意,务必收下。祝白姐姐和李哥哥,新的一年,平安顺遂,医术精进。”

我和李莲花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随即心头涌起一股暖流。在这个世界,我们虽然因为修行之故,外貌维持在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但实际心志经历早已远超这个年纪,平日里也以平辈相交,没想到梅长苏会以这样传统而周到的方式,送上新年的祝福和心意。

“长苏先生有心了。”李莲花拿起一个荷包,入手沉甸甸的,形状规整,显然里面装的是特意打制的、小巧吉利的银锞子,而非散碎银两。他摩挲着荷包上细密的针脚,“这绣工,怕是宫羽姑娘的手笔。”

“先生还说,”飞流眨眨眼,努力回忆着,补充道,“下午若是得空,请白姐姐过去一趟,想请姐姐再诊一次脉,看看恢复得如何,也……也有些话想说。”

我拿起属于我的那个荷包,红色的织锦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金线绣的莲花栩栩如生,仿佛能闻到幽香。荷包一角还缀着一小串碧绿的流苏,随着动作轻轻摇晃。“替我们谢谢先生,点心我们收下,压岁钱的心意也领了。”我将荷包仔细收进怀里,贴身处放好,“告诉先生,我午后便过去。”

飞流用力点头,完成任务般松了口气,又好奇地看了看我们碗里的汤圆,这才转身,又一溜烟跑回去了,像只快乐的小鹿。

午后,阳光暖融融的,驱散了早春残留的寒意。我独自一人提着药箱,再次来到苏宅。院子里很安静,只有飞流蹲在墙角,专注地用小树枝拨弄着一群正在搬运食物的蚂蚁,看得入神。见我来了,他抬起头,无声地指了指暖阁方向,继续他的“观察大业”。

我轻轻推开暖阁的门。梅长苏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盖着那条熟悉的薄羊毛毯,午后和煦的阳光透过窗纸,在他身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他手里拿着一卷书,是《孙子兵法》的注疏本,却没有在看,书卷摊开在膝上,他的目光有些放空,望着窗外枝头新冒出的、米粒大小的嫩芽,似乎在出神,又似乎在享受着这份久违的、无所事事的宁静。听见脚步声,他转过头来,目光聚焦,露出温和的笑容。

“白姑娘来了,请坐。”他示意榻边的绣墩。

我在他对面坐下,放下药箱,取出脉枕。他配合地伸出手腕,放在脉枕上。指尖搭上,脉搏传来——平稳,有力,从容不迫,比腊月底时又好了许多。虽然依旧有些细弱,不如壮年男子那般洪大,但那股勃勃的生机已然稳固,如同春雨后的竹笋,虽然还未长成,但扎根已深,向上之势清晰可见。火寒毒残留的最后一丝阴冷或灼热的异感,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恢复得很好。”我收回手,将他的手腕轻轻放回毯子下,“脉象比前几日又沉稳有力了些。看来殿下送来的那些御赐补品,还有吉婶日日不重样的汤水药膳,都起了大作用。你自己也能按时服药,配合静养,这很关键。”

梅长苏笑了笑,将膝上的书卷合拢,放在一旁的小几上:“是白姑娘根基打得好,昨日又行险成功,方有今日。我不过是……遵医嘱罢了。”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脸上,少了平日温和的笑意,多了几分郑重和恳切,“白姑娘,今日请你来,除了例行诊脉,确认恢复情况,还有一事,想请白姑娘帮忙。”

“先生请讲。”我正色道。

“我想请白姑娘,为我写一份详细的、未来一年的调养方略。”梅长苏缓缓道,语气认真,“饮食方面,何时可以恢复正常饮食,哪些食物宜多吃,哪些需忌口;起居方面,每日何时起身,何时静卧,何时可以适当活动,活动量如何循序渐进;汤药剂方,未来一年大致可分为几个阶段,每个阶段的主方是什么,何时需要根据脉象调整;还有……若是遇到季节更替,或偶感风寒,该如何应对,用哪些备用方剂。总之,越详细、越周全越好。”

他看着我,眼神清澈而坦诚:“我知白姑娘和李兄志在游历天下,济世救人,不可能长久留在金陵。你们已经为我耽搁了两年时光,我心中已然不安,不能再自私地将你们束缚在此。有了这份详尽的方略,我便能自己照着调养,心中有数,也让蔺晨、吉婶,还有景琰他们有个依据,知道该如何照顾,不至于手忙脚乱,或者用错了方法。”

我微微一愣。没想到他会主动、如此周到地提起这个话题。确实,我和李莲花早有离开之意,只是顾虑他身体初愈,根基未稳,需要有人随时根据情况调整方略,才一直未曾明言。他不仅想到了,还想在了我们前面,并且提出了如此切实可行的方案。

“先生思虑周全。”我点点头,心中最后一点关于离开时机的顾虑也消散了,“这份方略,我三日内便可整理出来。只是,先生需知,医道讲究‘因人、因时、因地’制宜。方略是死的,人是活的,身体状况也会随着调养和环境变化而变动。这份方略只能作为主干和参考,具体施行时,还需身边之人——尤其是蔺晨和吉婶——细心观察你的面色、精神、饮食、睡眠、二便等情况,若有任何细微变化,都需及时调整,不可一味拘泥于方略。最好……能定期请一位信得过的、医术尚可的大夫复诊,比如晏大夫。”

“我明白。”梅长苏颔首,目光沉稳,“蔺晨于医道药理颇有涉猎,心思也活络;吉婶心细如发,最懂照料人;景琰也会时常过问,督促我。晏大夫那边,我也会请他每月固定来诊脉一次。有他们在,白姑娘不必过于担心。你们……也该去走自己的路了。”

他考虑得如此细致周到,方方面面都安排妥当,显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这份通透和体贴,让我心中既感佩,又有些微的怅然——离别,终究是近了。

我从药箱中取出随身携带的纸笔和一本空白册子,当场便开始记录一些要点:“既如此,我便先将未来三个月,也就是春季调养的大致方略写下来,先生看看是否清楚。饮食方面,第一个月仍以流质、半流质为主,可逐渐从米粥、蛋羹过渡到软烂的面条、馄饨皮、肉糜;第二个月,若脾胃适应良好,可尝试少量易消化的正常饮食,如清蒸鱼、嫩豆腐、炖得极烂的蔬菜;第三个月,若脉象持续向好,可酌情增加食物种类和分量,但仍需清淡软烂,忌食生冷、油腻、辛辣、发物……”

我一边说,一边在册子上快速书写,字迹清晰工整。梅长苏听得很认真,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随着我的笔尖移动,不时提出一两个细致的问题:“若夜间仍有虚汗,该如何?”“春天气候多变,若偶感风寒,出现鼻塞流涕,但未有发热,是否可用葱白豆豉汤?还是需立刻停用补药?”“活动方面,除了散步,是否可配合一些舒缓的导引之术?先生可有推荐?”

阳光从窗外洒进来,落在纸页上,墨迹很快干透,散发出淡淡的墨香。窗外偶尔传来飞流和蔺晨隐约的说话声,远处街市上飘来模糊的叫卖声和孩童的嬉闹声。一切都安宁而充满希望,就像这早春的午后,温暖,明亮,生机萌动。

写了大半个时辰,我才停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将写满字的几页纸从册子上小心撕下,递给梅长苏:“这是前三个月,大致分为三个阶段。每个阶段的饮食、起居、汤药、注意事项,都列在上面了。后续夏、秋、冬三季的方略,我回去后会根据春季的恢复情况再行调整细化,一并整理好,三日后送来。”

梅长苏接过那几页薄薄的纸,却仿佛接过千钧重担般郑重。他仔细地、逐字逐句地看了一遍,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看得很慢,很认真。良久,他才抬起头,眼中露出深深的感激之色,将那几页纸小心地折好,放入怀中贴身处。

“有劳白姑娘了。这份方略,于我而言,比任何金银财宝都珍贵。它不仅是调理身体的指南,更是……让我能安心放你们离开的凭证。”他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真诚。

“能帮到先生就好。”我收拾着药箱,将笔墨册子收回,“对了,还有一事,方才诊脉时想到的。先生体内的火寒毒虽已根除,但毕竟侵蚀多年,脏腑经络曾受重创,犹如被大水冲刷过的河堤,虽然洪水退去,但有些细微之处可能留下隐患,平时不显,但在特定情况下——比如过度劳累、大病之后、或年老体衰时——可能会显现出来。因此,我建议,不仅在恢复期,即使将来身体完全康健,也最好能养成习惯,每隔半年或一年,请信得过的大夫诊一次平安脉,防微杜渐。”

“我记下了。”梅长苏郑重道,“会请晏大夫定期过来,也会叮嘱蔺晨和景琰提醒我。”

正事说完,暖阁里的气氛轻松下来。梅长苏将膝上的薄毯往上拉了拉,忽然问道:“白姑娘和李兄,打算何时启程?可有大致的方向?”

“等先生身体再稳固些,日常调理能完全按照方略进行而无碍,大约……春暖花开、莺飞草长之时吧。”我算了算时间,“届时先生的饮食应已基本恢复正常,体力也会有所恢复,天气转暖,也更适合远行。我们离开,也能更放心些。”

梅长苏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不舍,有祝福,也有理解,但很快都被温和的笑意取代:“好。那时节好,不冷不热,路上也方便。届时,我和景琰、蔺晨,为你们饯行送别。只盼日后有缘,江湖路远,终能再见。”

“会有那一天的。”我微笑,心中也升起同样的期盼。江湖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有缘之人,总会重逢。

离开苏宅时,已是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将雪后初霁的屋檐染成暖暖的金橙色,归巢的鸟儿在枝头啁啾。我走在回医馆的青石板路上,脚步不疾不徐,心中一片澄明安宁。两年的因果,七百多个日夜的牵绊,终于有了一个圆满的、充满希望的句点。救了一个该救、想救、也值得救的人,结下了一段跨越身份与世界的善缘,积累了沉甸甸的功德,也到了该收拾行囊、继续前行的时候。

回到医馆,李莲花正在后院的小药圃里,弯腰整理着那些经过一冬、有些萎靡的草药。见我回来,他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问道:“如何?脉象可还平稳?”

“毒已尽除,恢复良好,脉象一日好过一日。”我将梅长苏请我写详细调养方略的事说了,也转达了他关于我们离开的体贴安排,“他比我们想得还要通透周全,已经为我们离开做好了所有能做的准备,连后续如何照顾自己、请谁复诊都安排好了。”

李莲花点点头,眼中并无意外之色,只有淡淡的欣赏和了然:“他本就是个心思缜密、不愿拖累他人、更不愿成为他人负担之人。这样也好,我们也能了无牵挂、安心离开。他给了我们一个圆满的收尾,我们也该还他一份放心。”

“嗯。”我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帮他分拣着那些需要修剪或重新培土的药草根茎,“他说,等春暖花开,为我们送行。”

李莲花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捏着一株三七的根须,仔细看了看,才继续修剪,声音温和平静:“那就等春天。”

窗外,夕阳彻底沉入西山连绵的轮廓之后,天边只留下一抹绚烂如锦的晚霞,由深红渐变为橙黄,再过渡到淡淡的紫灰。医馆里渐渐暗下来,李莲花起身去点了灯。暖黄的灯火驱散了暮色,映照着满屋子的药材柜格和淡淡的药香。我和李莲花都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做着手里的事——他整理药材,我清洗晾晒的器具,偶尔目光交汇,相视一笑。享受着这暴风雨过后、离别前夕难得的、平和而温暖的黄昏时光。

新年的第一天,就在这样宁静、充实、带着淡淡离愁与无限希望的氛围中过去了。而我们知道,距离真正告别金陵、告别这些朋友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

正月十五,上元灯节,又称元宵节。

金陵城仿佛在一夜之间,被无数巧手点亮,变成了一个流光溢彩、如梦似幻的灯的海洋。从巍峨的皇城宫阙到寻常的坊市街巷,处处张灯结彩,火树银花。各式各样的花灯争奇斗艳:古朴大方的宫灯,精巧玲珑的走马灯,栩栩如生的动物灯,清新雅致的莲花灯……将夜晚照得亮如白昼,光影摇曳,勾勒出飞檐斗拱的轮廓,也映亮了每一个行人的笑脸。街上人潮涌动,摩肩接踵,比肩继踵。猜灯谜的摊子前围满了跃跃欲试的文人墨客;看杂耍的圈子外三层里三层,不时爆发出喝彩叫好声;卖小吃的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糖葫芦、炸元宵、桂花糕、热馄饨的香气混杂在微凉的夜风里,勾得人食指大动。

梅长苏的身体经过正月里这半个月的精心调养,已大有起色。虽然还不能长时间行走站立,更不宜在拥挤的人流中久待,但在蔺晨和萧景琰的反复劝说、以及飞流眼巴巴的期盼下,他还是决定,趁此一年中最热闹、最富人情味的佳节,出来感受一下这久违的、属于人间的鲜活气息与蓬勃喜气。当然,是在做了万全准备和严格限制的前提下——加厚的银狐裘裹得严严实实,暖手的手炉一刻不离,铺着厚厚锦褥、内置炭盆的宽大舒适马车,以及蔺晨、飞流、萧景琰,加上我和李莲花五人组成的、堪称“豪华”的全程“护卫”阵容。

我们一行人没有去最繁华拥挤、人头攒动的御街主街,而是选了相对清静雅致、沿河而建的秦淮河畔。在萧景琰的安排下,于一家熟悉的临河酒楼二楼,要了个位置极佳的雅间。雅间宽敞,推开雕花木窗,窗外就是缓缓流淌、倒映着万千灯火的秦淮河。河面上漂着无数盏善男信女放下的莲花灯,星星点点,随波荡漾,与岸上酒肆茶楼挂出的辉煌灯火交相辉映,水光潋滟,灯影朦胧,构成一幅流动的、活色生香的“上元夜游图”,美不胜收。

梅长苏被安排在窗边最避风、视野最佳的位置,身上依旧裹着厚厚的狐裘,腿上盖着薄毯。他面前的小几上只放着一杯始终温着的参茶和几样极清淡的、几乎不含油盐的茶点。他不怎么动筷,只是含笑倚着窗棂,望着窗外那条流动的灯河,望着河上往来穿梭、丝竹隐隐的画舫,望着岸上熙熙攘攘、笑语喧哗的人群。烟花的光芒和万千灯火在他清澈的眸子里明明灭灭,映出点点璀璨的星光,他的神情宁静而愉悦,那是一种久困病榻、重获自由后,对最寻常热闹也倍感珍惜的专注与享受。

蔺晨在一旁指指点点,兴奋地解说着哪盏灯做得最精巧别致,哪个灯谜出得最刁钻有趣,哪家画舫上的歌姬唱得最动人。萧景琰坐在梅长苏另一侧,虽不多言,但目光始终不离他左右,时不时将温得恰到好处的参茶推到他手边,或者低声询问他是否觉得累、是否需要关小些窗户。我和李莲花坐在稍远些的圆桌旁,桌上摆着几样应节的点心和一壶清茶,我们安静地品茶,看着这一幕,相视一笑,心中俱是安宁与欣慰。这样的宁静祥和,来之不易,值得所有人珍惜呵护。

“光在楼上看着多没意思!”坐了一会儿,喝了几杯茶,蔺晨终究是按捺不住好动的性子,提议道,“楼下河边虽然人也多,但走走看看,不碍事。总在楼上坐着,只能看个大概,闻不到那股热闹气儿,也没意思。咱们下去溜达一圈,就沿着河边人少的地方走走,看看灯,猜猜谜,买点小玩意儿,累了就回来,如何?”

萧景琰有些犹豫,看向梅长苏,目光里是征询和担忧。梅长苏却望着窗外那一片流光溢彩,眼中流露出些许向往,他点了点头,声音温和却清晰:“也好。难得出来一趟,又是上元佳节,下去走走,沾沾喜气。就在河边人少处看看,不走远。”

于是我们一行人下了楼,小心地融入河边涌动的人流中。飞流立刻进入“警戒”状态,紧紧贴在梅长苏身边,像个小护卫,警惕地扫视着周围,但凡有人靠得太近,他便会立刻瞪大眼睛,用身体隔开。蔺晨和萧景琰一左一右,将梅长苏护在中间,形成一道移动的人墙。我和李莲花则稍稍落后几步,既不太近打扰他们,也不太远以防万一,不近不远地跟着。

河边的风带着水汽和夜晚的凉意,但梅长苏裹得厚实,又有手炉源源不断提供暖意,倒也不觉得冷。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得稳妥,目光流连在沿途悬挂的各色花灯上,看到造型别致精巧的,比如一盏做成书卷形状、可自动翻页的走马灯,或者一盏用细篾编成、内里点烛后通体透亮如琉璃的玲珑球灯,还会驻足细看片刻,眼中流露出欣赏之色。街边有吹糖人的老摊子,老伯手艺极好,鼓着腮帮子,手指灵巧地捏弄着热糖稀,不一会儿就能吹出栩栩如生的兔子、大公鸡、甚至腾云驾雾的龙。飞流看得眼睛发直,脚步都挪不动了。蔺晨见状,立刻笑嘻嘻地掏钱买了两个,一个活灵活现的糖兔子塞给飞流,另一个稍微简单些、但也晶莹可爱的小糖猪,硬是塞到了梅长苏手里。

梅长苏拿着那个在灯火下泛着琥珀色光泽的糖猪,有些哭笑不得,眼中却是真实而温暖的笑意。他小心地拿着,没有立刻吃——他现在的饮食还需严格控制糖分——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仿佛在看一件有趣的艺术品。

走过一个灯谜摊,摊主是个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面前挂着的几十盏灯笼上写的灯谜都极雅致,引经据典,又不失趣味,围了不少自诩才子的文人墨客,或拈须沉吟,或低声讨论。梅长苏随意扫了一眼,目光在其中一盏素绢灯笼上停了停。那盏灯做成了书卷形状,素雅别致,上面用娟秀的行书写着一行字:“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打一物。”

周围有人猜是“烟花”,有人猜是“灯笼”,老者皆含笑摇头。梅长苏沉吟片刻,目光扫过窗外河面上星星点点的莲花灯和岸上连绵不绝的灯海,轻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老者耳中:“可是‘灯火’?”

老者眼睛一亮,抚掌笑道:“这位公子好才思!正是‘灯火’!东风催开万千花灯如树,灯火辉煌又如星雨洒落人间,贴切!妙哉!这盏书卷灯,归公子了!”

周围人纷纷投来赞叹或羡慕的目光。梅长苏只是微微一笑,接过那盏制作精巧、可模拟书页翻动光影的书卷灯,转手便递给了身边眼巴巴看着的飞流。飞流欢喜地接过,小心翼翼地捧着,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连走路都更加小心了。

继续沿着河边漫步,人越来越多,气氛也越来越热烈。舞龙舞狮的队伍敲锣打鼓地穿过,引来阵阵欢呼;杂耍艺人喷火、顶碗、走钢丝,圈出一片空地,喝彩声不断。我们尽量避开最拥挤的地方,沿着相对宽松的河堤走。然而,上元夜的人流量实在太大,难免有推挤。忽然,前方不知为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似乎是有孩童追逐打闹撞到了人,人群像波浪一样推挤起来。

萧景琰和蔺晨立刻反应,将梅长苏护得更紧,几乎是半环抱着他,飞流也一个箭步挡在了最前面,小脸上满是紧张。

混乱中,一个约莫七八岁、手里还拿着半串糖葫芦的半大孩子被人群挤得一个趔趄,惊呼一声,直直朝梅长苏这边撞来!萧景琰眼疾手快,一手稳稳扶住那孩子的肩膀,将他带向一旁,同时自己侧身,用宽阔的肩膀和后背完全挡住了梅长苏。孩子站稳了,吓得脸色发白,连声道谢,然后飞快地钻入人群跑开了。

就这么短短一瞬、甚至算不上危险的骚动,很快便平息下去,人群恢复了流动。梅长苏被护得极好,在萧景琰和蔺晨的人墙中,纹丝未动,连衣角都未曾被碰皱。但萧景琰的脸色却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发白,不是害怕,而是后怕。他迅速转身,上下仔细打量梅长苏,急切地连声问:“没事吧?有没有被撞到?碰到哪里没有?觉得怎么样?”

梅长苏摇摇头,看着萧景琰眼中未褪的紧张和担忧,心中一暖,温声道:“我没事。你和蔺晨反应快,护得严实,连风都没吹到我。真的没事。”

萧景琰这才松了口气,但握着梅长苏手臂的手却没有立刻松开,反而下意识地紧了紧,仿佛要通过触碰来确认他的安然无恙。他眼中是未褪尽的后怕和更深沉的守护之意。这个在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冲锋都面不改色、指挥若定的铁血皇子,此刻却因为街头一点小小的、甚至未必会造成伤害的推挤而紧张至此,只因为身边这个人,是他失而复得、再也承受不起丝毫闪失的珍宝。

梅长苏看着他,看着那深邃眼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心中了然,眼中有什么温暖而酸涩的东西一闪而过,最终化为安抚的、明亮的笑意,他轻轻拍了拍萧景琰依旧紧握着自己手臂的手背:“我真的没事。你看,不是好好的?走吧,前面好像有舞龙灯的,咱们去看看。”

这一晚,我们看了气势磅礴、蜿蜒如生的舞龙灯,在河边僻静处放了祈愿平安顺遂的莲花灯,猜了几个雅致的灯谜,吃了热腾腾、甜滋滋的芝麻馅元宵。梅长苏虽然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看,很少亲自参与那些热闹的活动,但眉宇间的轻松愉悦,眼底那久违的、属于鲜活生命的灵动光彩,却是这两年来从未有过的。他像是一个久困于阴暗囚室的人,终于重新走到了阳光下,呼吸到了自由的、带着人间烟火味的空气,每一口都带着新生的甘美。

回去的路上,马车里很安静。玩了大半个晚上、精力耗尽的飞流靠在蔺晨身上,已经沉沉睡去,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糖兔子——虽然糖早已化了,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竹签。梅长苏也微阖着眼,脸上带着明显的倦意,但唇角是微微弯着的,那是一个心满意足的、放松的弧度。

萧景琰坐在他对面,马车壁上挂着的风灯随着车厢轻轻摇晃,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他的目光久久落在梅长苏带着倦意却安宁的睡颜上,那目光深沉复杂,有关切,有欣慰,有痛惜,有失而复得的珍惜,还有更多难以言说、也不必言说的深沉情感。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仿佛要将这一刻的宁静安然刻入心底。

我和李莲花坐在另一侧,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了然,却并不点破。有些感情,早已超越了言语的范畴,融入骨髓血脉,成为生命的一部分。无需宣之于口,自在人心,在每一个眼神的交汇,每一次下意识的守护,每一份无言的陪伴里。

马车在渐渐沉寂下来的街道上缓缓行驶,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而单调的轱辘声,将满城的灯火辉煌、笑语喧哗远远抛在身后。车厢里暖意融融,炭盆散发出微弱的热气,混合着梅长苏身上淡淡的药香和萧景琰衣襟间清冷的松柏气息。只有车轮声,和几人均匀清浅的呼吸声,交织成一首宁静的夜曲。

这一年的上元夜,没有惊心动魄的谋划,没有生死一线的考验,没有沉重压抑的负担,只有最寻常、也最珍贵的人间热闹与温暖陪伴。而这,或许就是梅长苏在历经十二年痛苦煎熬、两年生死挣扎后,最想拥有的、也最朴素的幸福。也是我们,在这个世界停留的最后一段温暖时光里,所见证的最美好的画面之一。

二月二,龙抬头,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春寒虽未完全褪去,但阳光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属于春天的暖意,照在身上不再只是明亮,而是有了实实在在的温度。医馆后院那几株老梅树,花期早已凋零殆尽,枝头只剩下零星几朵干枯的残花,倔强地不肯落下。但就在这些残花旁边,嫩绿的新芽已经密密麻麻地冒了出来,鼓胀着,透出勃勃的生机与力量,仿佛一夜之间就能舒展开来。

经过近两个月的精心调养——吉婶无微不至的药膳汤水,蔺晨严格到近乎苛刻的监督,梅长苏自身惊人的毅力与配合,以及萧景琰不间断送来的各种珍稀补品——梅长苏的身体恢复得极好,甚至超出了我最开始的预期。他已经能每日清晨在院中由飞流或蔺晨陪着,缓步散步半个时辰而不显过分疲累;能正常进食大部分清淡易消化的食物,胃口渐开;面色红润了许多,不再是病态的苍白,眼神清亮有神,说话也有了中气,虽然离完全康复、恢复如常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最危险、最不确定的恢复初期已经平稳度过。后续的调养,更多的是水磨工夫,需要的是时间、耐心、和一如既往的细心呵护。

我和李莲花离开金陵、继续游历的日子,也在这日渐温暖的春光中,终于定了下来。

三月初三,上巳节,正是春暖花开、草长莺飞、最适合远行踏青的时节。这个日子也寓意着祛除不祥、迎接新生,与我们此行颇为相合。

消息并未刻意隐瞒,很快便在苏宅、靖王府和与我们相熟的几人中传开。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知道我们终有一别,但真到了分别的日子渐渐临近,一种淡淡的、却无法忽视的不舍与怅然情绪,还是在众人之间弥漫开来。

蔺晨连着好几日都泡在医馆里,不再像以前那样插科打诨、高谈阔论,而是默默地帮着整理那些需要带走或留下的药材,将药柜擦拭得一尘不染,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做,就搬个凳子坐在院中阳光下,看着我和李莲花忙碌,絮絮叨叨地说些看似无关紧要的话——哪家酒楼新请了江南的厨子,招牌菜是松鼠鳜鱼;哪条巷子深处有家不起眼的古玩店,老板眼光极毒;江湖上最近又出了什么新鲜事,哪个门派的小子闹了笑话……但我们都听得出,那絮叨背后藏着的,是深深的感激、不舍,还有试图用琐碎日常冲淡离别愁绪的努力。

萧景琰来得更勤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拉着梅长苏分析朝堂局势、商议后续计划,反而常常带来一些他从民间或属下那里寻来的、有趣又不费神的小玩意儿:一套烧制得极其精巧、图案各异的泥人,一本记载各地风物传说的游记杂谈,甚至还有几包据说来自海外、味道奇特的香茗。他陪着梅长苏在院中晒太阳,说话的内容也多是些轻松见闻,或者干脆就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处理他带来的、不那么紧急的公文,用这种沉默而坚实的陪伴,表达着他的关心与不舍。那份沉稳的守护,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宫羽也来了一趟。她没有进苏宅,而是直接到了医馆,送来了几套她亲手缝制的、适合长途跋涉的轻薄春衫。料子不算名贵,但结实耐磨,针脚细密匀称,领口袖口都做了加固处理,一看就是花了大量心思和时间,一针一线精心缝制的。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浅浅笑了笑,祝我们一路平安,前程似锦。我注意到,她眉宇间那份郁结早已散去,眼神平和清澈,自有她的天地与坚持。

梅长苏则显得最为平静,也最为周到。他让黎纲和甄平提前开始准备我们路上可能用到的各种物品:耐存放的肉脯、果干、面饼;应急常用的药材包,分门别类标注清楚;两把锋利轻巧、便于携带的防身匕首;几套崭新的、适合各种天气的油衣和斗篷;甚至还有一叠盖着江左盟暗记、在大梁各大州府钱庄皆可通兑的银票,面额不大,但足够应急。每一样都考虑得周全细致,仿佛不是在为朋友准备行装,而是在为即将远行的弟妹打点一切。

“出门在外,不比在家中安逸,万事需得小心。”他将那个整理得整整齐齐、分量不轻的行囊亲自交到我们手中时,语气平静温和,像个真正为亲人操心的兄长,“这些银票虽不多,但若在外遇到难处,应急是足够了。药包里我让晏大夫看过了,都是常用的,用法也写在里面。若遇到实在棘手、或者需要帮助的事情,可去任何有江左盟标记的商铺求助,他们见到信物,定会尽力相助。”他递过来的,还有一枚小小的、非金非玉、触手温润的黑色令牌,正面刻着流云纹,反面是一个古朴的“苏”字。

“先生费心了。”李莲花接过行囊和令牌,入手沉甸甸的,不仅是物品的重量,更是那份沉甸甸的心意与托付。他郑重地道谢,将令牌仔细收好。

“是你们费心在先,劳苦功高。”梅长苏微笑,目光在我们两人脸上停留片刻,清澈而真诚,“此去山高水长,路途遥远,不知何日方能再会。只盼二位一路顺风,所行皆坦途,所遇皆良善,悬壶济世,得偿所愿。若有缘……他日江湖再见。”

三月初二,临行前夜。

萧景琰在靖王府中,再次设下简单的饯行宴。人还是除夕夜和上元节那几位,一张八仙桌,几样家常菜肴,气氛却比前两次多了几分掩饰不住的怅然与惜别。

席间,萧景琰首先举杯,神色郑重:“明日一别,关山万里,不知何时方能再见。这杯酒,敬白姑娘和李公子,一路珍重,平安顺遂。”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二位对小殊、对我、对许多人的恩情,景琰永世不忘。”

我们举杯共饮。酒是温过的梨花白,入口清冽绵长,带着春日梨花特有的淡淡甜香。

梅长苏依旧以温水代酒,目光缓缓扫过我们,声音温和而清晰,每个字都说得认真:“这两年,多亏二位。救命之恩,扶持之情,非言语可表。梅长苏没齿难忘。日后无论二位身在何方,若遇难处,只需一纸书信,江左盟上下,乃至我梅长苏个人,定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先生言重了。”我放下酒杯,心中感动,却也不愿气氛太过沉重,“能治好先生的病,是我们医者的本分,也是机缘巧合。能看到先生康复,重获新生,于我们而言,便是最大的欣慰和回报。日后,还请先生务必保重身体,按时服药,静心调养,勿要过度劳神。健康才是根本。”

“我记下了。”梅长苏颔首,眼中是郑重的承诺。

蔺晨难得没有插科打诨、活跃气氛,只是闷头喝了几杯酒,脸颊微微泛红,才抬起头,眼眶有些发红,却强自咧嘴笑了笑,试图让气氛轻松些:“行了行了,这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白姑娘,李兄,你们是去游历天下,行医济世,这是大好事!说不定哪天游着游着,就游回咱们金陵了!到时候,咱们再好好聚聚,不醉不归!长苏,你说是不是?到时候你身子大好了,也得陪我们喝几杯!”

梅长苏微笑着点头,顺着他的话:“是。江湖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有缘之人,纵隔千里,终会重逢。我们……等着你们回来。”

飞流坐在我旁边的凳子上,一直没怎么说话,只是时不时抬头看我一眼,又看看李莲花,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是依恋和不舍,还有一丝属于少年的、对远方的懵懂向往。我摸摸他柔软的发顶,轻声道:“飞流要好好长大,好好练功,好好保护苏哥哥,也要听吉婶和蔺晨哥哥的话。以后有机会,我们再回来看你。说不定等你长大了,厉害了,也可以出去游历,到时候就能来找我们了。”

飞流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把这话当成了一个新的目标:“嗯!等飞流厉害了,去找你们!保护你们!”

宴席散时,夜色已深,星子稀疏。萧景琰亲自送我们到靖王府门口。月光如水银泻地,洒在寂静的长街上,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白姑娘,李公子,保重。”萧景琰抱拳,月色下他的面容严肃而真诚,“他日若有需要,金陵靖王府,永远为二位敞开。”

“殿下也请保重。”李莲花回礼,语气同样郑重,“朝堂之事,千头万绪,殿下也需珍重自身。”

梅长苏站在萧景琰身侧,月光落在他身上,显得身形有些单薄,但他站姿笔直如松,眼神在月色下清澈而坚定。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告别的话语,只是对我们微微一笑,那笑容温暖而真诚,包含着所有的感激、祝福、不舍,还有对未来的笃定。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我们转身,踏着清冷的月光,走向医馆的方向。身后,靖王府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缓缓关闭,发出沉闷的声响,将那一方温暖的灯火、那些熟悉的面孔、和这段长达两年的金陵时光,暂时关在了身后,也关在了记忆里最温暖的角落。

回到医馆,一切早已在无声中收拾妥当。那辆由李莲花亲手设计打造、没有莲花楼神器内核、却同样结实轻便、承载了我们许多记忆的简易版“马车”,静静停在院中。车厢被改造成了适合两人长途生活的小小空间:前面是驾驶位,后面是生活区,有简易的可折叠床铺、一个小泥炉、几个储物柜,甚至还有一个小书架和一张可以折叠收起的小桌子,俨然一个移动的、简陋却温馨的家。车厢里已经装满了我们需要带走的药材、书籍、换洗衣物、干粮,还有那本记录了这个世界救治点滴、积攒了功德的簿子。

李莲花最后检查了一遍车马的牢固程度,确认车轮、车辕、缰绳都无问题,拉车的两匹马是萧景琰赠送的良驹,经过这些天的喂养和适应,已十分温顺听话。他拍了拍马颈,马儿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

我则坐在灯下,最后一次整理着要带走的医案笔记,将关于梅长苏病情的最后记录写完,合上册子。又将梅长苏要的那份未来一年的详细调养方略,用工整的小楷誊抄了一份,准备明日离开前,托吉婶转交。

李莲花检查完毕,回到屋中,见我还在灯下书写,便安静地坐在一旁等候。直到我落下最后一笔,吹干墨迹,他才轻声问:“都准备好了?”

“嗯。”我点点头,合上最后一份册子,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该带的都带了,该交代的也都写清楚了。”

李莲花起身,走到我身边,握住我因为久坐而有些冰凉的手。他的手温暖干燥,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薄茧,却异常安稳有力,仿佛能驱散所有的不确定和离愁。

“舍不得?”他轻声问,目光温和。

我沉默片刻,坦诚地点点头:“有一点。毕竟待了两年,救了人,也认识了值得真心相交的朋友。这里的一草一木,街巷人情,都熟悉了。”我抬眼看他,“但我知道,我们必须离开。”

“我们的路不在这里。”李莲花接道,声音平静而坚定,“这个世界没有灵气,我们的修行无法寸进,时空道纹的激活和稳定,也需要在不同世界积累的功德、感悟和能量来支撑。而且……”他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眸中倒映着跳动的烛火和我的影子,“你不是一直想看看,不同的世界,不同的病症,不同的医道,不同的活法吗?金陵的故事告一段落,但我们的故事,还在路上。”

我笑了,心中的那点怅然被他的话语驱散,重新变得明朗起来:“是啊。这个世界,已经留下了我们尽力救治的痕迹。梅长苏会好好活下去,萧景琰会成为一个心系百姓的好皇帝,蔺晨会继续他逍遥又靠谱的人生,宫羽找到了自己的琴道和安宁……我们已经做了我们能做的,尽了我们的心力。是时候,去下一个地方,遇见新的需要救治的人,书写新的故事了。”

李莲花眼中露出赞许和温柔的笑意,那是对同伴的认可,也是对未来旅程的期待:“这才是我认识的白芷。永远清醒,永远向前。”

窗外,月光更加明亮皎洁,将小小的院落照得一片清辉,如同铺了一层薄霜。远处隐约传来打更人悠长而寂寥的梆子声,已是三更。

“睡吧。”李莲花松开我的手,起身,“明天还要赶路。养足精神。”

我们吹熄了摇曳的烛火,各自在简陋的床铺上安歇。医馆里陷入一片黑暗与寂静,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和远处秦淮河方向传来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属于金陵城的、最后的、熟悉的气息与脉搏。

这一夜,我睡得意外安稳。没有梦,只有对新旅程的隐约期待,和对过去两年时光的平静回顾与告别。心中充满感激,也充满力量。

三月初三,上巳节,清晨。

天刚蒙蒙亮,东方天际泛着鱼肚白,几颗晨星还恋恋不舍地挂在黛蓝色的天幕上。医馆的门被轻轻推开,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晨雾中格外清晰。我和李莲花最后一次仔细检查了院中各处,确认没有遗漏任何重要的物品,也没有留下未尽的隐患。然后,李莲花拿出那把黄铜钥匙,轻轻锁上了医馆的黑色木门。那把陪伴了我们两年多的钥匙,我们没有带走,而是按照之前的约定,小心地塞进了门旁石缝中一个隐蔽的凹槽里——这是和隔壁经营杂货铺、为人热心肠的王大娘说好的。这间我们暂居两年的小院,以后就由她代为照看,或者转租给其他有需要的人。院中的药圃,那些常见的草药,也留给了她,算是一点心意。

简易却结实的马车已经套好,停在巷口。拉车的两匹枣红色骏马是萧景琰所赠,经过这些天的调养和熟悉,毛色油亮,精神抖擞,不时打着响鼻,蹄子轻轻刨着地面,似乎也感应到了即将开始的旅程。车厢被李莲花再次加固过,前面是两人的驾驶位,后面生活区的物品都已固定妥当,确保行车颠簸时不会散落。

我们将最后不多的行李——主要是随身的药箱、几卷最重要的医书、换洗衣物和干粮袋——搬上车。李莲花最后检查了马匹的鞍鞯、肚带和车辕的连接处,确认一切牢固。我则站在车旁,最后看了一眼这条住了两年多、熟悉得闭着眼睛都能走完的小巷。青石板路被晨露打湿,泛着深色的光泽,两侧的院墙爬着些枯黄的藤蔓,但仔细看,枯黄中已经冒出了点点新绿,不久后就会是一片生机盎然。空气中飘着早点摊子刚出笼的、热腾腾的包子香气,混合着清晨特有的、清冽干净的空气,还有远处秦淮河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湿润的水汽。

“走吧。”李莲花检查完毕,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坐上驾驶位,然后向我伸出手。晨光落在他侧脸上,轮廓清晰,眼神平静而坚定。

我将手递给他,他的手温暖有力,轻轻一带,我便稳稳坐到了他旁边的位置。他轻轻一抖缰绳,低喝一声:“驾!”

两匹马似乎等待已久,立刻打了个响鼻,迈开稳健的步子。车轮开始缓缓转动,碾过湿润的青石板,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在清晨寂静的巷子里回荡。

我们刻意让马车绕了点路,从苏宅所在的街口缓缓经过。那扇熟悉的黑漆木门紧紧关闭着,门前的石狮子静静蹲踞,院内悄无声息,想来梅长苏尚未起身,或者正在用早膳。我们没有停留,甚至没有刻意放慢太多车速,只是静静地、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扇门,那面墙,将这份记忆收入心底,然后,李莲花轻轻一抖缰绳,马车便继续平稳地向前驶去。

然而,快到金陵城东门——我们计划出城的方向时,远远地,却在逐渐散开的晨雾中,看见了几个静静伫立的人影。

是梅长苏,萧景琰,蔺晨,还有被蔺晨牵着手、努力站得笔直的飞流。

他们竟然早早地、悄无声息地等在了这里,在这初春微寒的清晨,在这即将分别的城门外。

李莲花勒住了马,马车缓缓停下。我们跳下车,朝着他们走去。

梅长苏披着那件厚重的银狐裘,脸色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有些苍白,但精神很好,眼神清亮如洗,带着温和的笑意。萧景琰和蔺晨一左一右站在他身边,像两座沉默而可靠的靠山。飞流则紧紧抓着梅长苏的披风一角,仰着小脸看着我们,眼睛睁得大大的。

“先生,殿下,蔺晨,你们怎么……”我有些意外,心头涌起一股热流。

“来送送你们。”梅长苏微笑道,声音还带着清晨的微哑,却温和从容,仿佛这只是无数次寻常送别中的一次,“此一别,不知关山几重,再见何年。总要亲眼看着你们出城,看着你们踏上征程,心里才能踏实些。”他的目光扫过我们的马车和行装,点了点头,“准备得很周全。”

萧景琰没有说话,只是对我和李莲花点了点头,目光沉静而郑重,仿佛在用眼神传达着无法言说的感谢与祝福。蔺晨则吸了吸鼻子——不知是晨雾清冷,还是别的缘故——走上前来,将两个鼓鼓囊囊的、用油纸包好的大包裹,不由分说地塞进我们怀里。

“路上吃的。吉婶天没亮就爬起来做的,都是耐放顶饿的好东西:肉干、果脯、芝麻糖饼、还有她秘制的酱菜。”他努力让语气听起来轻松随意,却掩不住眼中浓浓的不舍,“还有这个,”他又从怀里掏出两个小巧玲珑、触手温润的白玉牌,分别递给我和李莲花,“琅琊阁的客卿令。拿着它,但凡这天下有琅琊阁分舵或联络点的城镇,都能得到帮助。食宿、打听消息、寻医问药……虽然你们俩本事大,可能根本用不上,但……有备无患嘛!万一呢?”

那玉牌不过寸许见方,正面雕刻着祥云缭绕的楼阁图案,反面是一个龙飞凤舞的“琅”字,入手温润,显然不是凡品。我知道这礼物的分量,这不仅仅是信物,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承诺和庇护。我们没有推辞,郑重地双手接过,仔细收好:“多谢。这份心意,我们记下了。”

飞流松开梅长苏的披风,走到我面前,仰着头,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干净软布包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递给我,小脸上满是认真。我接过,打开软布,里面是一块半个巴掌大小、被打磨得十分光滑圆润的黑色鹅卵石,石头的形状有些奇特,一头略尖,像个小动物的脑袋,上面还用不知什么颜料画了两个圆点,算是眼睛,虽然抽象,却能看出是花了很大心思挑选和打磨的。

“给,白姐姐。”飞流认真地说,声音清脆,“路上,平安。石头,硬,不怕摔。”

我心头一软,接过这块质朴却充满心意的“护身石”,入手沉甸甸的,带着少年掌心的温度。我弯腰,摸了摸他柔软的发顶,柔声道:“谢谢飞流。姐姐会好好收着的,就像飞流在身边一样。你也要好好的,认真练功,听苏哥哥和吉婶的话,快快长大。”

飞流用力点头,眼睛亮得像是落入了星辰。

梅长苏这才走上前一步,目光在我们两人脸上缓缓扫过,那目光深邃而温暖,仿佛要将我们的模样刻入心底。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一个深深的、温暖如春阳的微笑,那笑容里有欣慰,有不舍,有祝福,更有对未来的无限期许。

“山高水长,前路珍重。”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人心上,“愿二位所行皆坦途,所遇皆良善,悬壶济世,妙手仁心,终得证己道,得偿所愿。江湖路远,望自珍摄。”

他的祝福简单而真挚,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包含了一位历经生死沧桑、看透世情人心、又重获新生的智者,最诚恳、最深沉的心意与期盼。

“多谢先生。”李莲花拱手,深深一揖,语气同样郑重,“先生也请务必保重。按时服药,静心调养,勿忘承诺。我们……就此别过。”

“就此别过。”梅长苏颔首,唇角笑意未减。

没有更多的言语,没有执手相看泪眼的伤感,所有的感激、不舍、祝福、期盼,都已经在过往七百多个日夜的相处中,在每一次诊脉施针的专注里,在每一次并肩面对困难的信任中,在每一次围炉夜话的温暖里,道尽了,也刻下了。此刻,只需一个眼神,一个笑容,一句珍重,便已足够。

我们后退一步,再次看了他们一眼,将这四个站在晨光与薄雾中、为我们送行的身影深深印入脑海,然后转身,利落地上了马车。

李莲花轻轻一抖缰绳,低喝一声。两匹马同时迈开步子,马车再次启动,缓缓向着那洞开的、沐浴在金色晨光中的城门驶去。

我坐在车上,忍不住回头望去。晨雾正在迅速散去,金色的阳光越来越明亮,毫无保留地洒落,将那四个依旧静静伫立在城门外的身影勾勒得清晰而温暖,仿佛四尊沉默的雕像。他们没有挥手,没有呼喊,没有追逐,只是那样静静地、目送着我们的马车驶出城门,驶上通往远方的官道,变得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官道的拐弯处,消失在视野的尽头,也暂时消失在彼此的生活里。

马车驶出高大的金陵城门,驶上宽阔平坦的官道。身后,金陵城那巍峨的城墙、熟悉的街巷、流淌的秦淮河、以及城中所有的人和事,都渐渐远去,变成地平线上一个模糊的、青灰色的轮廓,最终彻底被官道两侧新绿的田野和远山所取代。

我转回头,不再回望,目光投向马车前方。官道蜿蜒,像一条灰白色的带子,伸向目光所及的远方,更远方则隐入淡淡的山岚之中。路旁,经过一冬休养的田野里,冬小麦已经返青,铺开一片片嫩绿的地毯;更远处的山坡上,桃树、杏树的枝头已经染上了点点粉白,虽然还未盛开,但春意已然萌动。春风带着泥土翻新的气息、青草的芬芳、还有野花初绽的甜香,毫无阻挡地扑面而来,清新,凛冽,充满勃勃的生机与无限可能。

李莲花稳稳地驾着车,目光平静地望着前方蜿蜒的道路,偶尔轻轻调整一下缰绳。阳光落在他沉静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让他看起来像是在发光。

“下一站,去哪儿?”在马车驶入一段相对平直、两侧风景开阔的路段时,他忽然开口问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我耳中,带着一种踏上新旅程的轻松与征询。

我想了想,目光掠过车窗外不断向后掠去的、充满生机的田野景色,心中也有了方向:“听说南境气候温暖湿润,多奇花异草,也有很多因地气湿热而产生的瘴疠之疾,以及山林部族独特的医术和秘方。不如,我们先往南边走?去看看不同的山川风物,也见识见识不同的病症与治法。”

“好。”李莲花唇角微扬,露出一个浅淡却真实的笑容,那是对同伴提议的认可,也是对未知前路的欣然接纳,“那就去南边。去看看岭南的风光,尝尝百越的滋味,治治南疆的疑难。”

马车在平坦的官道上平稳行驶,车轮声规律而轻快,混合着马蹄清脆的“嘚嘚”声,像一首简单却充满希望的远行歌谣。车厢里,药材的清香混合着新木和桐油的味道,还有吉婶点心的甜香隐约飘出,构成一种令人安心的、属于“家”的、温暖而踏实的气息。

虽然这个“家”是移动的,是简陋的,虽然我们不知道前方具体会遇到什么样的城镇乡村,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病痛,什么样的故事,但只要有身边这个始终并肩同行、默契无间、可以完全托付后背的人在,有手中这份源自药王谷传承、又在不同世界磨砺精进、足以安身立命的医术在,有心中这份济世救人、探索医道、积累功德的信念在,那么,无论去往何方,无论前路是坦途还是荆棘,哪里都可以是归处,哪里都可以书写新的篇章。

我靠在微微颠簸的车厢壁上,看着窗外不断向后掠过的、越来越陌生的风景,心中一片平静开阔,充满了对未来的好奇与期待。

再见了,金陵。

再见了,梅长苏,萧景琰,蔺晨,飞流,宫羽,吉婶,晏大夫……所有在这个世界遇见、相识、相助过的人们。

感谢这两年的相遇与相伴,感谢所有的信任与托付。我们完成了我们在这个世界该做的事,留下了我们尽力救治的痕迹,也收获了真挚的情谊与沉甸甸的功德。现在,是时候收拾行囊,挥别过往,去往下一个需要我们的地方,遇见新的故事,救治新的病人,继续我们的旅程了。

春风拂面,带着远方的气息,阳光正好,照亮前行的道路。

简陋却坚固的马车载着我们,向着南方,向着新的山河,新的城池,新的人间,也向着属于我们自己的、漫长的、充满无限可能的医者之路与修行之道,缓缓而坚定地驶去。

车轮滚滚,前路漫漫,但心中有光,手中有术,身旁有人,便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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