帖是红纸金字的。
韦小宝亲自写的字,不算好看,但工整。帖子上写着:“晚辈韦小宝,拜会陈老爷。”落款是“金鳞饭庄”。
他穿了一身崭新的宝蓝绸衫,料子是苏州的云锦,在光下隐隐有流光。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束着玉冠。脚下是黑缎面的靴子,鞋底很软,走路没声音。
他看起来像个商人,像个有钱的、体面的商人,完全不像桂天师。
但眼神不像。
眼神很静,很深,像井,井水很凉,凉得刺骨。
陈府在东关街,门楼很高,石狮子很大,比金鳞饭庄门口那对还大。门是朱漆的,钉着铜钉,擦得锃亮,能照见人影。
韦小宝递上帖子。
门房是个老头,眯着眼看了帖子,又看了韦小宝一眼,慢吞吞地说:“等着。”
等了一盏茶的功夫。
门开了,老头出来,侧身:“老爷在书房,请。”
书房在第三进院子。
院子很大,种着竹子,风吹过,竹叶沙沙响。石子路铺得很平,走上去没声音。书房门开着,里面点着檀香,烟雾袅袅。
陈文亮坐在书案后,正在写字。
他五十来岁,微胖,圆脸,穿一身栗色绸袍,手指上戴着一枚翡翠扳指,碧绿碧绿的,像汪水。
韦小宝走进去,拱手:“晚辈韦小宝,见过陈老爷。”
陈文亮没抬头,继续写字。
笔是狼毫的,纸是宣城的,墨是徽州的。他写得很慢,一笔一划,像在刻碑。
韦小宝站着,没动,也没说话。
书房里很静,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沙沙的,像蚕吃桑叶。
过了很久,陈文亮才放下笔,抬起头,看了韦小宝一眼。
只一眼。
眼神很淡,像看一件家具,看一块石头。
“坐。”他说。
韦小宝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了。
椅子是紫檀的,很硬,很凉。
“韦老板,”陈文亮开口,声音不高,但很有力,“找我何事?”
“晚辈开饭庄,”韦小宝笑,“想从陈老爷这儿长期订盐。”
“订盐?”陈文亮挑了挑眉,“饭庄用盐不多,何必找我?市面上盐铺多得是。”
“盐铺的盐,不好,”韦小宝说,“杂质多,味道苦。陈老爷的盐,是官盐,纯,净,咸得正好。晚辈想做长久生意,用料不能马虎。”
陈文亮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多了点东西。
像是好奇,又像是审视。
“你要多少?”他问。
“一个月,五百斤,”韦小宝说,“先订三个月。价钱好说,市价加一成。”
陈文亮笑了。
笑得很淡,像蜻蜓点水。
“韦老板大方,”他说,“但官盐有定额,不是想买就能买。五百斤不多,但也不少,得调拨。”
“调拨的事,陈老爷一定有办法,”韦小宝说,“晚辈听说,陈老爷是扬州盐业的这个。”
他竖起大拇指。
陈文亮没接话,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茶是龙井,雨前的,汤色碧绿,香气清雅。
“盐,我可以给你,”他放下茶杯,“价钱也不用加一成,按市价就行。但有个条件。”
“陈老爷请讲。”
“金鳞饭庄的生意,我看了,不错,”陈文亮慢慢说,“但我听说,你和码头王有些过节?”
韦小宝心里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谈不上过节,就是有些误会。”
“误会好解,”陈文亮说,“王霸天那人,我熟。脾气是暴了些,但讲道理。改天我做东,请你们吃顿饭,把话说开。码头上的事,说开了就好。”
韦小宝明白了。
陈文亮不是真要调解,是在试探,看他韦小宝和王霸天到底什么关系,看他韦小宝到底有多大分量。
“陈老爷费心了,”韦小宝笑,“码头上的事,晚辈自己能处理。不劳陈老爷费神。”
陈文亮盯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点点头:“好,年轻人有骨气。盐的事,我应了。每月五百斤,初五送货,现银结账。”
“谢陈老爷。”韦小宝站起来,拱手。
“坐,”陈文亮抬手,“茶还没喝完。”
韦小宝又坐下。
陈文亮给他续了茶,自己也续了一杯。两人对坐,喝茶,像两个老朋友。
但谁都知道,不是。
“韦老板,”陈文亮忽然问,“除了饭庄,还做别的生意吗?”
“没有了,”韦小宝说,“晚辈就开个饭庄,混口饭吃。”
“混口饭吃?”陈文亮笑了,“金鳞饭庄日进斗金,这口饭,吃得可不少。”
“托陈老爷的福。”
“不是托我的福,”陈文亮摇头,“是你有本事。扬州城开饭庄的多了,能开成你这样的,没几个。”
韦小宝没接话,只是喝茶。
茶是好茶,但他喝不出味道。
他在等。
等一个机会。
“我听说,”陈文亮又说,“你以前在京城待过?”
“待过几年,”韦小宝说,“做些小买卖。”
“京城好啊,”陈文亮感慨,“天子脚下,繁华。不像扬州,地方小,是非多。”
“是非哪里都有,”韦小宝说,“看怎么处。”
“处?”陈文亮看着他,“韦老板处是非,很有心得?”
“心得谈不上,”韦小宝放下茶杯,“就是一句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
他没说下去。
但陈文亮懂了。
书房里又静下来。
檀香烧完了,烟散了,但香味还在,淡淡的,腻腻的,像化不开的糖。
韦小宝站起来:“时候不早,晚辈告辞。”
陈文亮也站起来:“我送你。”
“不敢劳烦陈老爷。”
“要送的,”陈文亮说,“来者是客。”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书房,穿过院子,走到大门。
门房老头打开门,躬身。
韦小宝转身,拱手:“陈老爷留步。”
陈文亮点头:“慢走。”
韦小宝转身,往外走。
走了三步,他忽然“哎呀”一声,像是绊了一下,身子晃了晃,怀里掉出个东西。
是个布袋,巴掌大,灰扑扑的,掉在地上,“噗”一声轻响。
陈文亮低头看了一眼。
韦小宝连忙弯腰去捡,手忙脚乱,把布袋捡起来,揣进怀里,连声说:“失礼,失礼。”
陈文亮没说话。
但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韦小宝的怀里。
刚才布袋掉出来的时候,口子开了,里面漏出些白色的东西。
是盐。
但不是普通的盐。
是掺了沙子的盐。
陈文亮的脸色,变了。
变得很快,很突然,像被人打了一拳。
韦小宝像是没看见,还在赔笑:“晚辈失态,陈老爷莫怪。”
陈文亮没说话。
他只是盯着韦小宝,盯着他的脸,盯着他的眼睛,盯着他怀里那个布袋。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声音很干,很涩:“韦老板……这盐……”
“盐?”韦小宝像是刚反应过来,“哦,这是晚辈从盐铺买的,尝尝成色。陈老爷的盐好,晚辈以后就专从您这儿订了。”
他说得自然,真诚,像真的只是试试成色。
但陈文亮不信。
他盯着韦小宝,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花来。
韦小宝还是笑,笑得像个老实巴交的生意人。
“陈老爷,”他说,“盐这东西,看着差不多,其实差得远。好的盐,白,细,咸。差的盐,黄,粗,苦。还有些盐,看着白,摸着细,但掺了东西,吃不得。”
他顿了顿,看着陈文亮:“掺了东西的盐,会吃死人。”
陈文亮的脸色,更白了。
白得像纸。
“韦老板,”他开口,声音更涩,“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韦小宝笑,“就是随口一说。陈老爷是行家,比晚辈懂盐。晚辈告辞。”
他拱手,转身,走了。
走得很稳,很慢,像在散步。
陈文亮站在门口,看着他走远,消失在街角。
然后他转身,走回书房。
脚步很重,很沉,像灌了铅。
回到金鳞饭庄,天已经黑了。
韦小宝走进后院,双儿在等他。
“怎么样?”她问。
韦小宝没说话,从怀里掏出那个布袋,扔在石桌上。
布袋口开着,白色的盐粒漏出来,在月光下像沙。
双儿抓了一把,捻了捻,脸色变了。
“掺了沙,”她低声说,“三成。”
“嗯,”韦小宝坐下,倒了杯茶,一口喝完,“陈文亮看见了。”
“他什么反应?”
“脸白了,”韦小宝笑,“白得像死人。”
“他会不会……”
“会,”韦小宝打断她,“他一定会查,查这盐是哪来的,查我怎么得到的,查我知道多少。”
“那咱们……”
“咱们等着,”韦小宝说,“等他来。他一定会来。”
“来干什么?”
“来封我的口,”韦小宝看着茶杯里的倒影,倒影在晃动,像鬼,“或者,来杀我。”
双儿身子一震。
“别怕,”韦小宝笑,“他不敢明着来。我是金鳞饭庄的老板,知府大人跟我喝过茶。他动我,就是打知府的脸。”
“可暗地里……”
“暗地里,”韦小宝放下茶杯,“咱们陪他玩。”
他站起来,走到井边,舀了瓢水,洗脸。
水很凉,冰得他精神一振。
“双儿,”他转身,“从明天起,你多带几个人,日夜守着饭庄。前后门,屋顶,墙角,都盯紧了。一只苍蝇飞进来,也得知道公母。”
“是。”
“还有,”韦小宝说,“告诉阿珂、苏荃她们,这几天小心些。出门多带人,晚上别单独走夜路。”
“明白。”
韦小宝走到石桌边,拿起那个布袋,掂了掂。
布袋很轻,但很沉。
沉的不是盐,是人心。
“陈文亮,”他低声说,“咱们的棋,开始了。”
风吹过,吹得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哗啦啦响。
月光下,韦小宝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像一把刀。
一把出了鞘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