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的烛火,似乎也感受到了那年轻帝王心绪的激荡,光芒骤然一盛,
将崇祯棱角分明的脸庞映照得宛如玉雕,那双深邃眼眸中的火光,比任何烛焰都要灼亮。
接着,崇祯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悠长而沉缓,仿佛将殿中所有的凝重、思虑与即将喷薄而出的决断,都纳入了胸臆之间。
片刻沉寂,落针可闻,只有更漏滴水声规律地敲击着夜色。
“旨意如下!”
“第一!”
“夷人此番‘进献’火炮,示好也罢,试探也罢,其‘功’,朕领了!天朝上国,自有气度。”
崇祯的语气微顿,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掌控感:
“着礼部、鸿胪寺,以重赏酬其来使,绫罗绸缎、瓷器茶叶,务求丰厚,彰显我大明富庶与礼仪。其所请通商……准了!”
魏忠贤眼皮一跳,宋应星面露喜色,徐光启则静听下文。
“然,”
崇祯话锋一转,冰冷而清晰,
“仅限于厦门港指定区域,进行有限品类、定额数量之贸易。
具体章程,由内阁牵头,会同户部、市舶司,给朕仔细斟酌,一条一条地议,一字一字地敲!记住朕的话——”
崇祯的声音陡然加重,一字一顿:
“是‘有限’!是‘指定’!关税几何,交易何物,何时开市,何时闭港,一切细则,主动权,必须牢牢握在朕的手中!在我大明手中!
绝不容其得寸进尺,更不容其形成尾大不掉之势!此非商贾之事,乃国政之要!”
“臣等领旨,必当谨遵圣意,细拟章程。”
首辅虽不在,但徐光启可代表文臣领受此意,
他躬身应道,心中明白这就是皇帝常说的,以空间换时间,以有限的开放作为观察和学习的窗口。
“第二!”
崇祯目光倏地转向激动难抑的宋应星,眼中锋芒毕露,
“着宋应星,立即牵头总揽!徐卿协理督导!”
“即日起,从工部虞衡清吏司、军器局,从内府兵仗局,给朕抽调最顶尖、最有悟性的大匠!
同时,张榜天下,广募民间巧手,无论出身,唯才是举!以此为核心,成立‘铸炮技艺攻关专务小组’!”
宋应星呼吸急促,几乎要晕厥过去,这是梦寐以求的重任!
“朕赐尔等一道特权!”
“自明日起,小组全体核心人员,给朕寸步不离地跟着那些葡萄牙技师!
从他们如何挑选铁矿石,用什么炉子、什么炭、什么配方炼铁,到如何制作泥范、如何浇铸、如何控制火候冷却,再到镗孔用什么工具、打磨到什么程度、如何检验炮身有无暗伤……
每一个环节,每一个细节,都给朕睁大眼睛看,竖起耳朵听,摊开本子记!”
崇祯身体微微前倾:
“不仅要学会他们怎么做,更要给朕绞尽脑汁,想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其中蕴含的格物之理,给朕剖析清楚!朕只给你们——一年!”
“一年之内!”
崇祯斩钉截铁,“不仅要能仿造出威力、射程、耐用程度皆不逊于原品之火炮,更要给朕总结编纂出一部详尽无比的 《皇明铸炮全式规程》 !
从选料、备工、铸造、加工、验收到养护,每一步都要有定式、有标准、有法度!
此规程,将来要能推广至全国各兵工坊局,成为我大明铸炮之圭臬!宋应星,你可能做到?”
“臣——!”
宋应星早已热血沸腾,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因极度激动,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哽咽,却无比响亮地叩首道:
“臣宋应星,领旨!必……必竭尽心血,肝脑涂地,若一年之期未能有成,或所成之炮、所编之规程有负圣望,臣甘当军法,以死谢罪!”
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砰然有声。
“第三!”
崇祯的声音愈发沉凝厚重,
“传朕密旨,工部、内帑、皇明卫队协同,于西苑皇家靶场左近,秘密择地,立即着手筹建‘大明皇家兵器局第一铸炮厂’!”
此言一出,连魏忠贤都猛然抬头,眼中精光暴闪。
徐光启抚须的手也顿住了。
“此厂,”
崇祯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不归工部旧有虞衡清吏司管辖,不隶内府二十四衙门之兵仗局!
它直属于即将成立的‘军工革新督办衙署’,暂由宋应星总负其责,一应人事、钱粮、物料,皆走特别渠道,最终报朕御批!
朕,要亲自盯着它的每一块砖,每一炉铁水!”
“在这座新厂里,朕要试行全新的法度!工匠不再是以徭役征发,而是以优厚饷银聘任,按技艺等级、完成工时、产出良品率核发酬劳,表现优异者,朕不吝赏赐爵禄!
管理不再是以太监、胥吏层层盘剥克扣,而是以精通技艺的专员负责,账目每日清点,物料进出皆有严格票据!
质量查验,不再是以往糊弄了事,而是设立独立质检房,每一道工序,每一件成品,都必须经过严苛检验,合格方可进入下一环,责任追溯到人!”
崇祯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殿中轰鸣:“这里产出的,将不仅仅是火炮,更是我大明未来军工的——新魂!
是效率,是质量,是规矩,是能不断自我革新、向前奔跑的活的根基!”
崇祯猛地转头,目光再次射向一直垂首静听的魏忠贤:“魏伴伴!”
魏忠贤浑身一凛,立刻趋前一步,深深躬身:“老奴在。”
“为新厂保驾护航,肃清内外,此事,朕就全权交托给你了!”
崇祯盯着他,语气平淡,却蕴含着千钧之力,“朕对你,只说三句话——”
“保密!保密!还是保密!”
魏忠贤心头剧震,他从这三个重复的“保密”中,听出了无比的重视,也听出了森然的杀意。
他立刻以头触地,尖细的嗓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老奴谨记!皇爷放心,新厂方圆十里,必成铁桶!一只外来的苍蝇,也休想飞进去打探!若有半分泄密,老奴提头来见!”
“很好。”
崇祯颔首,最后,目光仿佛穿透重重宫阙,投向了遥远的东南。
“第四!八百里加急,传旨福建巡抚熊文灿!”
“对厦门港之红毛夷,给朕钉死了!活动范围,仅限于划定之商馆、码头,无我官府明文许可,擅离一步,以窥探论处!
其人员往来,与何人接触,买卖何物,每日动向,给朕一一记录在案,快马递送京师!”
崇祯眼中寒芒闪烁:“尤其给朕盯紧,绝不可令其与我内地任何士绅、官员私下勾连!
更须严防其与海上其他势力——特别是近来在澎湖、大员一带蠢蠢欲动的荷兰人——暗通款曲,串联勾结!
让熊文灿给朕听好了,此事关乎社稷安危,若有丝毫差池,纵容懈怠,以致酿成祸患,朕不管他有何功劳苦劳,必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最后,崇祯的目光再次望向徐光启,郑重的说道
“先生,朕相信《永乐大典》残卷之中,定有铸炮相关的只言片语。
烦请先生牵头,组织鸿儒硕学,即刻于文渊阁中详查《永乐大典》,
系统整理、勘校其中格物、工巧、算学、营造诸类典籍,去芜存菁,刊印分发,以为我大明百工复兴之基!”
徐光启忙拱手道:“陛下放心,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望。”
崇祯微微点头,又道:“朕深知此事艰难,然我大明欲强,军工不可不兴。诸位卿家,当齐心协力,为我大明之未来,共赴此役。”
殿中众人皆跪地高呼:“臣等愿为陛下效死,兴我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