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锅事件过去一周了。
日子似乎恢复了原样。
我上班,写那些能把普通楼盘吹成“传世府邸”的文案;下班,回到那个永远飘着淡淡狗味和妹妹低哼声的家。
赵安没有再提那晚的事,她只是更细致地照顾我的起居,早餐的花样多了,熨烫的衬衫领口更挺括了。她甚至开始学着做我随口提过的、小时候妈妈常做的臊子面。
“哥,尝尝味道对不对?”她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推到我面前,眼睛亮晶晶地等着。
我吃了一口,很香,油泼辣子和醋的比例恰到好处,肉臊子炒得焦香。“嗯,好吃。”我说。
她笑了,满足得像得到奖赏的孩子,转身去给三条狗分零食。影子总是第一个凑过来,安静地吃着她手心的肉干,然后会抬起头,用它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看我一眼。那眼神我越来越熟悉——平静,但绝非空洞,里面有种……评估的意味。像在确认我是否还属于这个空间,属于赵安。
我开始刻意减少不必要的社交。小悠约我周末去看新上映的电影,我以要陪妹妹带狗去宠物医院复查为由婉拒了。李姐开玩笑说我现在成了“居家好哥哥”,我打着哈哈应付过去。心里却清楚,我是在避免麻烦。一种直觉告诉我,让赵安感觉到任何“外人”的威胁,都不是明智之举。
周六下午,赵安要去宠物店上半天班。出门前,她蹲在玄关穿鞋,影子就坐在她旁边,像她的影子。
“哥,我大概六点回来。冰箱里有切好的水果,你记得吃。雪球下午三点要喂一次药,半片,碾碎拌在湿粮里。咖啡的玩具球我洗了晾在阳台,干了记得收进来。”她事无巨细地交代,仿佛我是个需要被托管的孩子。
“知道了,管家婆。”我靠在门框上,看着她。
她系好鞋带,站起来,突然凑近,伸手拂了拂我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在家好好的。”她说,然后带着影子出了门。
门关上,家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雪球缓慢的呼吸声和咖啡偶尔追逐自己尾巴时爪子摩擦地板的声音。我竟然……松了口气。
我回到自己房间,打开电脑,想处理一点工作。阳光透过老旧的玻璃窗照进来,在书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写了几行字,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心神不宁。
我起身去客厅倒水。经过赵安的房间时,门虚掩着。平时她的房门总是关着的,我很少进去。鬼使神差地,我推开了门。
她的房间比我想象中整洁。一张单人床,铺着素色的床单。一个书桌,上面整齐地码放着几本宠物护理和动物行为学的书。一个简易衣柜。角落里是狗窝和食盆水盆,但此刻狗都不在。空气里有她常用的、淡淡的洗衣液香味,混合着更浓的宠物香波味。
我的目光落在书桌角落的一个铁皮盒子上。盒子很旧了,边缘有些掉漆,是我小时候装弹珠用的那种。它出现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好奇心像一只小爪子,轻轻挠着我的心。我知道不该看,这是赵安的隐私。但那个盒子,像有魔力一样吸引着我。我走过去,打开了它。
里面没有弹珠。
是一叠照片,一些零碎的小东西,还有……一个笔记本。
照片大多是我的。不同时期的我。中学时穿着校服在操场打球的抓拍,大学时在宿舍对着镜头比V的傻笑,工作后穿着西装略显拘谨的证件照……有些照片我自己都没有印象。它们被保存得很好,边角平整。
零碎的东西包括:我中学时用坏的一支钢笔笔帽,我大学校徽的别针,我去年生日她送我的领带夹的包装盒(领带夹我常用,盒子却在这里),甚至还有几根……头发?用一小截透明胶带粘在便签纸上,旁边用娟秀的字迹写着日期:“哥剪头发,2025.10.12”。正是她给我剪头发那天。
我的后背开始发凉。
我拿起那个笔记本,很普通的硬壳本。翻开第一页,上面用同样娟秀的字迹写着:
“关于哥哥的观察记录(补充版)”
日期是从三年前开始的。记录的内容琐碎而细致:
“2023.9.15:哥今天加班到十点,回来时很累,吃了半碗饭。问他只说项目麻烦。给他热了牛奶,他喝完了。皱眉的样子也好看。”
“2024.1.3:哥和同事聚餐,身上有烟味和酒味。他不抽烟,肯定是别人抽的。那个叫李姐的同事总开他玩笑,不喜欢。给哥的大衣喷了除味剂。”
“2024.5.20:今天街上很多人卖花。哥下班带回来一块小蛋糕,说是公司发的。他分给我一半。很甜。希望他永远只和我分享。”
“2025.4.10:哥在阳台打电话,声音很低。对方好像是个女的。他说‘再说吧’、‘不太方便’。是谁?影子好像也听到了,一直对着阳台叫。”
“2025.10.8:哥晚上和女同事去吃火锅了。他说是‘几个同事’。骗人。影子不舒服是假的,但他回来了。他选择回来。很好。火锅味很难闻,以后不许去了。”
最新的一条记录,是昨天的:
“2025.12.4:哥最近下班都直接回家。推掉了同事的邀请。他知道了吗?还是只是累了?影子越来越喜欢跟着他,但看他的眼神还是有点警惕。需要时间。我们都需要时间。”
我的手心渗出冷汗,笔记本的纸张边缘被我捏得微微发皱。这不是简单的兄妹依恋。这是监控,是偏执的收集,是一种冰冷而细致的……观察。她记录我的情绪,我的社交,我的谎言。她甚至利用狗来达成目的。那个“影子不舒服”的谎言,在这里被冷静地承认了。
我猛地合上笔记本,把它和照片、杂物一股脑塞回铁盒,放回原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要撞碎肋骨冲出来。我退出她的房间,轻轻带上门,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一切都不同了。
我坐在客厅沙发上,咖啡凑过来蹭我的腿,我毫无反应。阳光依旧明媚,可我觉得冷。那些日常的、我以为只是妹妹过度依赖的细节——她记住我所有喜好、她对我外出的关切、她看着我的眼神、她对“影子”说的话——此刻都串联起来,指向一个让我脊背发寒的事实。
赵安对我的感情,早已超出了正常的兄妹范畴。那是一种混合了亲情、占有欲、控制欲和某种我无法准确命名的偏执情感。她把我当成她的“所有物”,在精心地、不动声色地经营和维护。而“影子”,那条她从救助站带回来的黑狗,似乎不仅仅是宠物,更像是她的同盟,她的延伸,一个沉默的监视者。
六点差十分,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我立刻调整表情,拿起手边一本杂志,假装在看。
赵安和影子进来了。“我回来了。”她声音轻快,脱掉外套,“哥,你看杂志呢?难得见你这么悠闲。”
“嗯,随便翻翻。”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店里忙吗?”
“还行。”她走过来,很自然地坐到我旁边的沙发上,影子趴在她脚边。她身上带着外面清冷空气的味道。“今天给一只金毛做了美容,主人可满意了。对了,哥,”她转向我,眼睛清澈无辜,“你下午在家做什么了?水果吃了吗?”
“吃了。”我说,“还……睡了会儿。”我撒了谎,下意识地。
“哦。”她点点头,没再追问,伸手摸了摸影子的头,“影子,今天乖不乖?有没有想我?”她是对狗说话,但眼睛的余光似乎扫过我。
晚饭时,我吃得味同嚼蜡。赵安却兴致很高,讲着宠物店的趣事。我看着她生动的表情,听着她轻快的声音,脑海里却不断闪现铁盒里的照片、头发和那些冰冷的记录文字。这个坐在我对面、给我夹菜、问我汤咸不咸的女孩,和我笔记本里那个冷静的观察者,真的是同一个人吗?这种双面性,正是病娇角色的典型特征。
晚上,我借口头疼早早回了房间。关上门,世界终于安静下来。我靠在门上,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赵安逗狗的声音、电视的轻微响动,还有她偶尔哼唱的、不成调的旋律。
我必须做点什么。我不能一直活在这种被细致观察、记录和控制的生活里。但怎么做?直接质问?她会承认吗?承认之后呢?以她的性格,会有什么反应?更极端的控制?还是……崩溃?
父母远在海南,几乎不闻不问。朋友?我那些所谓的“风趣幽默”在同事间游刃有余,但真正能交心、能谈论这种诡异家事的,几乎没有。我发现自己如此孤立无援。
或许,我可以试着……反抗一下?从小处开始。
第二天是周日。我起床后,对正在准备早餐的赵安说:“我中午约了人,不在家吃饭。”
她正在煎蛋的手顿住了,没有回头:“约了谁?”
“一个老同学,好久没见了,正好来西安出差。”我编了个理由,语气尽量随意。
沉默了几秒,煎蛋在锅里滋滋作响。然后,她轻轻“哦”了一声,继续手上的动作:“那晚上回来吃吗?”
“看情况,可能一起吃晚饭。”我说,心里有些忐忑,又有些莫名的快意。我在试探她的边界。
“好。”她把煎好的蛋盛到盘子里,转身递给我,脸上居然带着微笑,“那玩得开心点,哥。记得别喝太多酒。”
她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平静。这反而让我更加不安。按照笔记本里的记录,她不应该这么平静。
一上午,我都在房间里心神不宁。赵安像往常一样,打扫卫生,遛狗,给狗梳毛。她甚至哼着歌。快到中午时,我换衣服准备出门。她正在阳台晾晒影子的毯子。
“我走了。”我朝阳台说。
“嗯,路上小心。”她头也不回地应道,声音透过玻璃门传来,有些模糊。
我走出家门,下了楼,走到小区门口。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我站在路边,一时竟不知该去哪里。所谓的“老同学”根本不存在。我只是想出来,想呼吸一下没有狗味和妹妹凝视的空气。
我在附近商场漫无目的地逛了一圈,吃了碗快餐面,看了场无聊的电影。电影散场时,天色已近黄昏。我打开手机,没有未接来电,只有赵安下午发来的一条微信:“哥,晚上需要给你留饭吗?”
我回复:“不用,我和同学吃。”
发完这条信息,我决定再晚点回去。我走进一家咖啡馆,点了杯咖啡,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外面熙攘的人群。这种独自一人的、不被注视的自由时光,竟让我感到久违的奢侈和……一丝愧疚。对赵安的愧疚?不,是对那个曾经觉得这种生活只是“有点麻烦”的自己的愧疚。我早该察觉的。
华灯初上时,我起身回家。走到小区楼下,我抬头看了看我家窗户。灯亮着,温暖的黄色。一切似乎和往常一样。
我用钥匙打开门。家里很安静。雪球和咖啡在窝里睡觉。影子不在客厅。
“我回来了。”我说。
没有回应。
“赵安?”我提高声音。
厨房里有轻微的响动。我走过去,看到赵安背对着我,站在料理台前,似乎在切什么东西。影子蹲在她脚边。
“我回来了。”我又说了一遍。
她缓缓转过身。手里拿着……一把刀。不是菜刀,是那种切水果的、刀身细长的小刀。刀尖上,沾着一点暗红色的东西。
我心头一紧。
她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愤怒,也没有笑意,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哥,你回来了。”她说,声音也很平静,“玩得开心吗?”
“还……还行。”我的目光无法从她手中的刀上移开,“你在做什么?”
“哦,”她低头看了看刀,仿佛才注意到它,“给苹果削皮。影子想吃点苹果。”她说着,用刀从案板上挑起一小块苹果,递给脚边的黑狗。影子顺从地吃了。
但我看清了,案板上根本没有苹果,只有一小滩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像……番茄酱?还是别的什么?
她拿起一块抹布,慢条斯理地擦掉案板上的污渍,又擦了擦刀,然后把刀放回刀架。动作流畅自然。
“你那个老同学,”她擦着手,状似随意地问,“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好像听你提过。”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我根本没编造同学的名字。“王……王磊。”我随口胡诌了一个最常见的名字。
“王磊啊,”她点点头,走向冰箱,“我记得他以前是你们篮球队的,个子很高,对吧?”
“对。”我只能硬着头皮接下去。
“可他不是去年出国了吗?”赵安打开冰箱,拿出牛奶,回头看我,眼神纯净,“我好像听你说过。他回来了?”
我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她在试探我。她根本就知道我在撒谎。她可能早就知道我今天根本没有约什么老同学。她下午的平静,此刻的追问,还有刚才那把刀……都是表演,都是她掌控之中的一部分。
“啊……是,回来了,短期交流。”我勉强编下去,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哦。”她应了一声,没再追问,开始热牛奶。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最寻常的兄妹闲聊。
但我看到了。在她转身去拿牛奶的瞬间,她脚边的影子,那条一直沉默的黑狗,抬起头,用它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快的、近乎嘲弄的光。
然后,它低下头,继续安静地趴着。
赵安把热好的牛奶递给我:“喝了早点休息吧,哥。你看起来有点累。”
我接过温热的杯子,指尖冰凉。
今晚,我恐怕要失眠了。而我知道,在这个被狗和妹妹的爱所填满的家里,我任何细微的异常,恐怕都逃不过那双清澈的眼睛,和另一双黑沉沉的、属于影子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