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刚过,村小学后墙的老桃树就炸开了满枝的粉。陈砚站在树下,看花瓣被风卷着落在青石板上,像谁撒了把碎胭脂。树底下的泥土里,还嵌着半截白色的粉笔头,是上周孩子们练字时掉落的,已经被雨水泡得发胀,却依旧能看出周明惯用的“天坛”牌字样。
“周老师总爱在这树下写字。”小花抱着作业本走过,发梢沾着片桃花瓣,“他说桃花落在字上,笔画都带着香。1985年春天,他就在这块石板上教我们写‘桃’字,说木字旁得像树干,右边的‘兆’得像开花的枝桠。”
陈砚蹲下身,指尖抚过石板上的刻痕。那些深浅不一的凹痕里,还残留着粉笔灰的白,凑近些看,能辨认出“木”“兆”的残笔——是当年孩子们练习时刻下的,周明说“刻在石头上的字,比写在纸上的牢”。其中一道刻痕特别深,像用指甲反复划过,旁边歪歪扭扭地刻着个“花”字,是小花的笔迹。
“我总把‘桃’字的右半部分写得太大,”小花笑着用脚尖点那道深痕,“周老师就握着我的手,在石板上刻了二十遍,说‘花要开在枝桠上,字也得站在格子里,不能太张扬’。”
桃树的树洞里,塞着个铁皮文具盒,锈得只剩半边。陈砚把它掏出来,里面滚出几支短粉笔头,红的、黄的、蓝的,还有块断成两截的橡皮,上面印着褪色的米老鼠图案。“是石头的文具盒,”周磊的儿子凑过来看,他刚从王小丫那里听了不少老故事,“王奶奶说,石头总爱把粉笔头藏在树洞里,说‘给桃花当肥料,来年能结更多桃’。”
文具盒的夹层里,夹着张泛黄的练字纸,上面用红笔圈着个“桃”字,旁边写着“再瘦点”——是周明的批改。纸的边缘被虫蛀了个洞,正好把“桃”字的最后一笔咬掉,像朵没开完的花。林晚把纸抚平,夹进周明的日记里,那里正好有页画着桃树,旁边写着“花会落,字会长”。
树下的泥土里,还埋着个粗瓷碗,碗口裂了道缝,里面盛着半碗清水。小花说这是周明当年用来洗毛笔的,“他总说桃花水最干净,洗过的笔尖都带着甜”。碗底沉着几粒桃核,是去年的新核,周磊的儿子说要把它们种在树旁,“让桃树有伴儿”。
“周老师教写字,总爱结合眼前的东西。”老校长拄着拐杖站在桃树下,看着孩子们在石板上练字,“春天教‘桃’,夏天教‘荷’,秋天教‘麦’,冬天教‘雪’,说‘字是活的,得长在土里,晒过太阳,淋过雨,才有精气神’。”
他指着教室后墙,那里还留着片斑驳的白墙,墙面上隐约能看见“春风化雨”四个大字的轮廓,是周明当年用石灰水写的。“这字写了三年,雨水冲一次,他就补一次,”老校长笑,“最后墙皮都酥了,字却像长在了砖缝里,现在看着还能想起他站在梯子上,仰着头补笔画的样子。”
孩子们在石板上写“桃”字,周磊的儿子总把右半部分写得太宽,小花就像当年周明那样,握着他的手慢慢刻:“你看,这一撇要像花瓣往下垂,一捺要像枝桠往上涨,得有收有放才好看。”
陈砚捡起那半截泡胀的粉笔头,在石板上写了个“春”字。粉笔吸足了水分,笔迹洇得很开,像朵晕染的桃花。他想起周明在日记里写的:“最好的字,是能让人想起具体的日子——比如桃花落时,有人握着你的手,教你把‘春’字的最后一笔,写得像片要飞的花瓣。”
树顶上的鸟窝里,突然掉下来根羽毛,正好落在“春”字的捺画上。周磊的儿子指着鸟窝喊:“有小鸟!它们也在看我们写字!”大家抬头望去,果然看见几只雏鸟探出头,嫩黄的嘴张着,像在模仿写字的笔画。
“周老师说过,”小花望着鸟窝,“万物都在学写字,鸟的翅膀写‘飞’,花的花瓣写‘开’,我们的笔画写‘人’。”她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些新削的粉笔头,“这是我按周老师的法子做的,用红土和石膏混在一起,写出来的字带点土色,像从地里长出来的。”
午后的阳光穿过桃花,在石板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无数个跳动的笔画。陈砚看着孩子们用新粉笔写字,笔画间落满桃花瓣,突然明白周明为什么执着于在树下教学——他想让孩子们知道,字从来不是冰冷的符号,它们长在泥土里,开在春风里,藏在每个认真生活的日子里,像这老桃树,一年年开花,一年年结果,把根扎得深深的,把枝桠伸得高高的。
离开时,陈砚把那半截旧粉笔头埋进树下的泥土里,上面压了块小石子。小花说:“明年它会长出会写字的芽吧?”周磊的儿子立刻接话:“会长出能写‘桃’字的树!”引得大家都笑起来,笑声惊起了树顶的麻雀,扑棱棱地穿过花海,翅膀带起的花瓣像场粉色的雨。
《拾遗录》新的一页沾着片桃花瓣,上面写着:“村西头的池塘边,立着块1985年的木牌,上面是周明写的‘禁止戏水’,背面却刻着‘水深及腰,小心滑倒’,是给孩子们的悄悄话。”
风穿过桃林,带着花瓣的清香,漫过教室的窗棂,漫过石板上未写完的字。陈砚摸了摸口袋里的木雕砚台,荷叶的纹路里仿佛也沾了桃花香——有些传承,从来不用刻意提起,它藏在握笔的手势里,在刻痕的深浅里,在“字要像树一样生长”的叮嘱里,跟着春天的脚步,一年年,一代代,开成不败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