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西头的池塘藏在两排老榆树后面,像块被遗忘的碧玉。陈砚踩着满地榆钱走过去时,正看见周磊的儿子蹲在塘边,用树枝拨弄水面,一圈圈涟漪荡开,把木牌的影子揉成了碎银。
“陈老师,你看!”小家伙指着水面,“字在水里动呢!”
陈砚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池塘边立着块发黑的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禁止戏水”四个大字,笔画被风雨啃得斑驳,却依旧透着股不容置疑的严厉。可当阳光斜斜照下来,木牌的影子落在水里,那些字竟像是活了过来,随着水波轻轻摇晃,“禁”字的长捺在水里舒展,倒像个“游”字的尾巴。
“这是周老师写的木牌。”小花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手里挎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刚采的榆钱,“1985年夏天,石头哥在这池塘里差点淹着,周老师就立了这块牌。”她踮起脚,指着木牌背面,“你看背面。”
陈砚绕到木牌后面,果然看见背面用小刀刻着几行小字:“水深及腰,石头踩过的地方有青苔,小心滑倒。——给爱玩水的小家伙们”。刻痕里填着泥,倒像是故意藏起来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周老师总这样。”小花用袖子擦了擦木牌上的灰,“嘴上说得厉害,暗地里却把该注意的都刻在这儿了。石头哥说,那天他就是没看见背面的字,才踩滑了。”
池塘里的水很清,能看见水底铺着的鹅卵石,阳光穿过水面,在石头上投下晃动的光斑。陈砚蹲下身,发现有些鹅卵石上似乎有刻痕,他伸手捞起一块,果然摸到了凹凸不平的纹路——是个歪歪扭扭的“水”字,笔画里还嵌着细沙,显然是孩子们刻的。
“周老师教我们写字,总说‘字得落地’。”小花也捞起一块石头,上面刻着个“鱼”字,尾巴刻得特别长,像条泥鳅,“他说光在纸上写不算数,得让字见过风,淋过雨,泡过水,才算长结实了。”
她指着池塘中央:“那边最深的地方,有块大青石,周老师在上面刻了‘游’字,说要让字在水里真正学会‘游’。石头哥说他摸过,那字的笔画里能存住水,天旱的时候,别的地方都干了,就那字缝里还能挤出几滴水。”
陈砚往池塘中央望去,水面波光粼粼,确实隐约能看见块深色的影子。他脱了鞋,试探着走进水里,初春的水还带着凉意,刚没过脚踝就碰到了滑溜溜的青苔——正是木牌背面提到的“石头踩过的地方”。
“小心点!”小花在岸上喊,“周老师当年刻字的时候,在青石周围垫了三块平石头,像跳房子一样,踩着过去才不会滑。”
陈砚果然在水里摸到了三块平整的鹅卵石,间隔正好一步远。踩着石头往前走,水渐渐没过小腿,终于到了那块大青石旁。青石表面很光滑,显然被人摸了无数次,上面的“游”字刻得很深,笔画舒展,真像条正在摆尾的鱼。陈砚伸手摸了摸,果然在“氵”的笔画里摸到了湿润的泥,指尖捻开,竟真有几滴水珠渗出来。
“这字会喝水呢。”陈砚笑着说。
“周老师说,字得有灵性。”小花也踩着石头过来了,手里拿着个小玻璃瓶,正往里面装榆钱,“他把写坏的作业本撕了,烧成灰拌在泥里,糊在木牌的裂缝里,说‘字死了,也得让它回土里去,来年好长新字’。”
陈砚看向木牌底部,果然看见裂缝里塞着些发黑的纸灰,混着泥土,已经和木牌长在了一起。他想起周明日记里的话:“字是活物,生老病死都得经历,才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池塘边的老榆树上,挂着个铁皮文具盒,和上次在桃树洞里找到的很像,只是更旧些,上面用红漆画着个笑脸。小花说这是周老师放的,里面总装着粉笔头和创可贴——谁在池塘边练字划破了手,就能自己拿创可贴,用完了再把空包装塞回去,周老师看到就会再补上。
“你看这文具盒的锁扣,”小花指着锁扣上的花纹,“是周老师用刻刀刻的‘安’字,他说‘玩得开心,也得平平安安’。”
陈砚打开文具盒,里面果然有几支短粉笔,还有两包创可贴,包装上印着的卡通图案已经褪色了。最底下压着张纸条,是周明的笔迹:“今日榆钱落满塘,教小石头写‘钱’字,他总把‘钅’写成‘金’,说‘榆钱金灿灿的,该带金旁’,倒也没错。”
“小石头就是石头哥小时候。”小花解释道,“他现在开了家五金店,说当年周老师没说错,‘钅’和‘金’本是一家,他卖的扳手钳子,都带着‘金’气呢。”
水面上的涟漪渐渐平息,木牌的影子重新变得清晰,“禁止戏水”和水底的“游”字遥遥相对,倒像一对拌嘴的老朋友。陈砚把那块刻着“水”字的鹅卵石放回水里,看着它慢慢沉到青石旁,正好落在“游”字的“氵”旁边。
“周老师说,每个字都有它该待的地方。”小花把装满榆钱的玻璃瓶放进水里,让瓶子顺着水流漂向岸边,“就像这榆钱,落在水里能当鱼食,埋在土里能发芽,写在纸上能让人想起春天。”
陈砚想起城里书店里那些精装的字帖,纸页雪白,墨色均匀,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现在他好像有点明白了——少的是泥土的腥气,是雨水的潮气,是孩子们指尖的温度,是像这样,让字泡在水里,晒在风里,和花鸟虫鱼作伴,慢慢长出自己的筋骨。
岸边传来了孩子们的笑声,几个背着书包的小孩正蹲在木牌旁,用粉笔在牌背面续写着“小心滑倒”的故事——有人画了个摔屁股墩的小人,有人添了朵会下雨的云,还有人在“滑”字旁边画了只踩着滑板的乌龟。
“周老师说‘字会长大’,”小花看着那些涂鸦,眼睛亮晶晶的,“你看,它们现在长了这么多小伙伴。”
陈砚弯腰掬起一捧水,水从指缝漏下去,带着“游”字的笔画余温,滴回池塘里,又荡开一圈圈涟漪。他忽然想在这青石上再刻个字,刻个“活”字,让它和“游”字作伴,一起在水里慢慢长。
风穿过榆树林,榆钱簌簌落在水面上,像无数个小铜钱在水里漂。远处的教室里传来读书声,念的是“春眠不觉晓”,和池塘里的水声混在一起,竟像是周明在轻声哼唱。
《拾遗录》新的一页,陈砚用池塘水蘸着榆钱汁写下:“字的家,不在纸上,在走过的路,摸过的石头,泡过的水里。”写完,他把纸折成小船,放进水里,看着它载着那行字,慢慢漂向岸边,漂向那些正在写字的孩子脚边。
木牌正面的“禁止戏水”被阳光晒得发烫,背面的小字藏在阴影里,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暖和。陈砚知道,这大概就是周明想教给孩子们的——规矩要守,日子要活,字要刻在该刻的地方,心要装着该疼的人。
池塘里的鱼,突然从“游”字的笔画里钻了出来,搅碎了水面的影子,也搅碎了陈砚的思绪。他笑着上岸,准备去找把刻刀——得赶在天黑前,让“活”字在水里安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