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气压极低。
李达康眼眶通红，眼袋底下蓄满水光。
“老弟！”
这一嗓子嚎得凄厉，震得茶杯盖都在颤。
“哥哥心里苦啊！”
“当初听你的，搞那‘可持续发展’，关煤窑，治粉尘，满大街种树。”
“天是蓝了，水是清了。”
“可那帮挖煤的兄弟是真的没饭吃了！”
李达康吸溜一声，鼻翼猛缩，随后把脸直往林宇袖口上蹭。
林宇胳膊一抽。
鼻涕躲过去了，道德大棒没躲过。
“前两天，一群老爷们在市府门口坐着，拿着破碗拿筷子敲。”
“那一嘴一声的饿，敲得我心都在滴血！”
李达康把胸脯拍得咚咚响，仿佛那不是肉长的。
“我是个大老粗，不懂大道理。”
“我就知道一条，不能让老百姓饿死！”
李达康脑袋前探，唾沫星子喷了林宇一脸。
“小林市长，通办这事，你要是不带上汉江，那就是看着我们死！”
“你要不答应，老哥今天就不走了！”
“我就睡这儿！睡地板！”
“让全省看看，江城怎么对待穷亲戚！”
屋内死寂。
只剩李达康拉风箱似的喘息。
林宇盯着这张脸，右腿肌肉绷紧，想踹。
全是戏。
汉江资源虽然枯竭，但瘦死骆驼比马大，怎么也不至于饿死人。
这老东西就是眼红政绩，想分一杯羹，顺便把他架火上烤。
林宇偏头。
主位上，赵达功端着茶杯吹着浮叶，嘴角噙着笑。
梁文源靠着椅背，手指轻叩扶手。
何建国那老鬼掏出小本子，笔尖悬空，贼眼死盯着他的嘴。
只要崩出一个字，这老鬼就能记下来，回去编出一本演义。
林宇肺管子生疼。
死局。
答应，给江城找麻烦。
不答应，明天《南江日报》头条就是江城冷血，见死不救，他是罪人。
林宇看着李达康还在抽动的脸皮。
演是吧？
老子陪你演。
还想薅羊毛？老子把这只羊连皮带骨剁碎了，看你敢不敢吞。
“达康市长。”
林宇声音极轻。
他伸手把李达康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反手握住。
加力。
“老哥，言重了。”
林宇昂起头，脸上颓丧尽去，换上一副比李达康还要惨痛的神情。
“汉江的难，就是江城的难。”
“汉江百姓，那是江城的亲手足！”
“亲兄弟遭难，哪有干看着的道理？”
李达康一愣。
手骨被捏得生疼。
这小子的脸......有点瘆人。
“你......答应了？”李达康眨眼试探。
“答应？”
林宇嘴角一扯，摇头。
李达康刚要张嘴嚎。
林宇嗓门陡然拔高。
“光答应有个屁用！”
“搞个通办就能解决几万人吃饭？”
“你太小看这事，也太小看改革阵痛了！”
林宇噌地起立。
身下椅子咣当砸地。
赵达功手一抖，茶水溅湿袖口。
何建国笔尖划破纸张。
林宇没理会。
既然我不舒服，谁都别想舒服。
“李市长，想搞两地通办，想蹭江城资源，行！没问题！”
“但是！”
林宇手指直戳天花板。
“这是个系统工程！是要烧钱、流血、扒皮的大工程！”
“你敢不敢跟？！”
李达康被这一嗓子吼懵，下意识点头：“敢......敢啊，只要能救汉江。”
“好！”
林宇咧嘴。
他在赌。
赌这帮九十年代的老官僚没见过互联网烧钱的狠劲，接受不了财政断崖。
只要价码够高，高到让财政局长上吊。
这事就得黄。
“第一！”
林宇猛地转身，环视全场。
“要想富，先修路！”
“这路不是柏油路，是信息高速路！”
“要通办，数据得实时同步！这要什么？要光纤！要服务器！要大数据库！”
“我要在江城和汉江之间，拉一条专用数据光缆！”
“硬件要顶级！系统要重写！”
“这笔钱，起步......”
林宇竖起两根手指。
“两千万！”
“美元！”
轰！
会议室炸锅。
两千万美元？
这不是修路，这是铺金砖。
李达康脸皮猛抽。
汉江一年财政才几个钱？这一下就要干掉半条命。
林宇盯着李达康那张肉疼的脸，心里暗爽。
怕了吧？
滚蛋。
“这只是基建。”
林宇再加砝码。
“第二！”
“既然同城化，既然是一家人。”
“那就别搞人为阻隔！”
“我提议！”
“拆除两地间所有国道收费站！”
“取消两地长途漫游费！”
“让人、货、信息，彻底、完全、零成本流动！”
这回，赵达功坐不住了。
杯盖磕在杯沿上，发出脆响。
拆收费站？
那是地方财政的大肥肉！
这叫割肉！
谁敢拍板？谁舍得？
这纯粹是自杀式改革！
林宇步步紧逼，脸几乎贴上李达康的鼻尖。
“达康市长，你不是为了百姓啥都愿意吗？”
“这就是条件！”
“想通办，先断腕！”
“这窟窿，这成本，加上以后几年的亏损。”
“汉江，敢不敢接？！”
“能不能接？！”
“接不住，别怪兄弟不拉你！”
林宇吼完，胸膛剧烈起伏。
爽。
通透。
这条件摆出来，傻子才答应。
李达康这种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绝对吓跑。
只要他退，自己就能顺势搅黄这事，还能落个“方案太超前”的名声。
回办公室躺平。
完美。
林宇抓起桌上茶杯，也不管冷热，仰头灌下。
然而。
预想中的拒绝没来。
李达康没跑。
空气凝固得吓人。
“啪。”
“啪。”
“啪。”
掌声响起。
单调，缓慢，却重如擂鼓。
林宇僵硬转颈。
角落里，何建国缓缓站起。
本子扔在一旁，双手疯狂拍击。
那张老脸上，没恐惧，没肉疼。
只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热。
那是信徒看见真神的神情。
何建国嘴唇哆嗦，眼珠子亮得吓人。
他扫过呆滞的李达康，扫过若有所思的赵达功。
声音发颤。
“领导们。”
“你们只听到了花钱。”
“可我看到了......”
“是未来！”
“林宇同志这不是在搞两个城市的通办。”
“他这是在下一盘大棋！”
“用数据拉近距离，用免费打破壁垒！”
“一旦建成，江城和汉江，就不再是两个城市。”
“而是一个拥有千万人口，拥有完整产业链，拥有无限活力的......”
何建国深吸一口气，吐出一个在这个年代还极其陌生的词汇。
“超级城市群！”
完了。
林宇手里的茶杯，“当啷”一声。
掉在了地上。
这他妈的。
我也没说这个词啊！
你能不能别脑补了？！
而就在这时。
原本还在犹豫心疼的李达康，听完何建国这一番阅读理解。
猛地一激灵。
就像是被人打通了任督二脉。
他看看林宇，又看看何建国。
眼神变了。
那是一种赌徒看到了绝世好牌的疯狂。
“干！”
李达康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水四溅。
他红着眼，嘶吼出声。
“只要能搞出这个超级城市群！”
“这收费站，老子拆了！”
“这光缆，卖了裤衩子我也要铺！”
“小林市长！”
李达康冲过来，这次是真的紧紧抱住了林宇，力气大得像是要勒死他。
“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你小子心里装着大格局！”
“没说的！这事儿，咱们干定了！”
“谁反悔谁是孙子！”
林宇被勒得翻白眼，窒息感涌上大脑。
他看着天花板。
看着赵达功和梁文源脸上露出的那种果然如此，这小子藏得真深的欣慰笑容。
心里只剩下一句话。
造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