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勇带着残兵回到徐州时,徐州正下着秋雨。一千四百人的队伍走成了散乱的长蛇,有人拄着断矛,有人裹着渗血的绷带,马蹄踏过积水的街道,溅起的泥水混着血污,在泥路拖出蜿蜒的红痕。
“千夫长,杨将军…… 真会按‘逗挠’定罪?”亲兵哆哆嗦嗦地问,怀里还揣着张勇没发出去的第二封求援信 —— 那信里,他本想把青州守军吹到三千人。
张勇没说话,只是勒紧了缰绳。
进入徐州大营的那一刻,他看到大营门口站着杨九灵的亲卫。那人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 这比怒目而视更让人发毛。
中军营帐内——
杨九灵坐在高台上,他望着跪在地上的张勇,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千夫长,节制上千兵马的朝廷命官,自他接掌备倭兵以来,从未处置过如此高阶的将领。
按理说能当上千夫长这个级别的,要么自身本领过硬,要么家里背景过硬,要么入伍时老队长过硬。这位张勇明显不属于前者。
“张勇,你可知罪?” 声音穿过雨幕时,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发颤。
张勇的头深深垂下,甲胄上在外面沾的雨水淌在地上:“末将…… 攻城失利,请将军降罪。”
“失利?哪里失利?” 杨九灵缓缓站起身,从高台上走下,靴底碾过积水,发出沉闷的声响,“本将军听说,你遇上了硬茬,对方有两千人?”
张勇心中一喜,以为杨九灵仍在迷雾中:“正是!那守城之人狡诈异常,手下足足两千悍匪,末将拼死抵抗,无奈只斩敌一千余人!”
“哦?两千人?” 杨九灵踱步到张勇面前,突然将几张纸扔在他脸上,“可这四份青州传令徐州反贼的信报,都说青州只有八百人。你告诉我,谁在撒谎?”
新报在泥地里散开,上面的墨迹被积水晕开,却仍能看清 “杀敌六百余”“折损一百二十七” 的字样。
张勇的脸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杨九灵猛地一拍案,震得案上的兵书哗哗作响:“你是把本将军当成三岁孩童糊弄吗?从实招来!你到底折损了多少弟兄?林大虎那边究竟有多少人?”
张勇的肩膀垮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 “咚” 的一声闷响:“末将…… 罪该万死。青州守军那边实有八百人,末将攻了三日,损了六百弟兄,却连城门都没摸到……”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细不可闻,“末将怕将军降罪,才…… 才虚报了军情。”
帐外雨声似乎更大了些,掩盖了他后面的话。
“将军!” 赵奎往前一步,“张勇虚报军情,折损六百弟兄,‘赏如山,罚如溪’,当斩!”
他身后的千夫长李诚立刻附和,手里的长刀往地上一顿:“末将附议!若纵容此等渎职将领,日后谁还肯拼命?”
赵奎和李诚的话,说出了不少军中老将的心声,张勇这千夫长之职确实来得不光彩,军中老将对他积怨已久。
杨九灵的手指在案上蜷了蜷。赵奎是军中老将,说话向来有分量。可他瞥向另一侧的副将王谦时,对方却摇了摇头:“将军三思。张勇虽有错,却也是千夫长,执掌一营兵马。未经朝廷旨意便斩将,恐落人口实。”
千夫长周明也拱手:“王副将说得是。不如先囚于大牢,待奏请朝廷后再处置?”
“赵千夫长,” 杨九灵突然开口,声音被雨声浸得发沉,“你说当斩,可知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下半句?”
赵奎一愣:“将军是说……”
“是‘苟利国家,不求富贵’。” 杨九灵站起身,玄色袍角扫过堆成小山的兵书,“可本将军怕的是担不起这‘斩将’的罪名。”
杨九灵从未亲手斩过千夫长,那些兵书上的 “军法严明”,写在纸上轻如鸿毛,真要落在人身上,却重如泰山。这一刻,他动摇了。
“将军!” 赵奎猛地提高声音,震得帐外的雨都似停了停,“若不是张勇贪功冒进,何至于折损六百弟兄?您就该办他!如今若还姑息,军中谁还信您的军令?” 他指着校场的备倭兵,“他们看着呢!”
杨九灵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方阵里的士兵们都在偷瞄帐内,雨水打湿的脸上,写满了期待与不安。
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些在青州牺牲的备倭兵,他们或许是某个家庭的顶梁柱,或许是某个姑娘的心上人,却因张勇指挥失当而枉死。
如果不杀张勇,怎么对得起那些逝去的生命?怎么对得起眼前这些浴血奋战的备倭兵?怎么让连日吃败仗的备倭兵士气重振?
“王副将,” 杨九灵转向王谦,眼神坚定了许多,“你说要奏请朝廷,可那些在青州牺牲的弟兄,他们等得起吗?他们的家人等得起吗?不杀张勇,我对不起那些长眠在青州的备倭兵!”
他的指尖在舆图上的青州位置重重一点,那里仿佛浸染着牺牲士兵的鲜血。
帐内陷入死寂,只有雨声在帐外哗哗作响。张勇见杨九灵语气坚决,哭得更凶了,不停地给杨九灵磕头,额头都磕出了血:“将军饶命啊,末将真的知道错了,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杨九灵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无半分犹豫。他抓起案上的令牌,令牌上的 “斩” 字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左右!”
“在!”
“即刻将张勇推出校场,斩立决!” 杨九灵的声音在雨幕里炸开,“传我令 —— 日后凡虚报军情、畏缩不前者,无论官职高低,皆以此为例!”
张勇被拖出帐时,还在哭喊着求饶,那狼狈的模样与平日里的嚣张判若两人。
刀光在雨中闪过,一声闷响后,校场的方阵里爆发出整齐的呐喊:“将军威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