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崔陵大儒心中,黄文也就是黄狗儿是他很认可的人,因此当晚,他便拉着黄狗儿一起研学。
暮色浸透崔府时,老仆已在书房点上两盏油灯,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摊开的书上,照亮 “民为贵” 三个字。崔陵取下墙上的狼毫笔,对黄狗儿笑道:“老夫这手有些抖了,你替我磨墨如何?”
黄狗儿应着,拿起青石砚台旁的墨锭,在温水里浸了浸,顺时针在砚台上研磨。墨条与砚台相触,发出沙沙轻响,像春雨打在青瓦上。
他看着墨汁渐渐变得浓稠,忽然听见崔陵问道:“你大哥在青州推行善政,可知‘爱惜百姓’四个字,最难的是什么?”
黄狗儿手上不停,想了想道:“是让百姓有饭吃,有衣穿?”
“这是根基,却不是最难的。” 崔陵提笔蘸墨,在宣纸上写下 “知痛”二字,墨迹淋漓。
“最难的是知道百姓哪里痛。就像这砚台,你磨墨时觉得顺手,可握笔的人若手腕发酸,便知该换块浅些的砚台。去年东昌府大旱,官府发了救济粮,却按户头均分,不知有户人家男人病死、女人带着三个孩子,最后粮不够吃,还是棉农们凑了半袋棉籽才熬过饥荒 —— 这就是只知发粮,不知查痛。”
黄狗儿停下磨墨的手,若有所思:“大儒是说,要像诊脉一样,摸到百姓的难处?”
“正是。”崔陵放下笔,指着窗外,“你看那棵老槐树,主干粗,枝桠却有枯有荣。官府若只知浇水,不管哪根枝桠缺水,终究有枯枝会断。你大哥让士兵帮百姓修农具、教棉农种占城稻,就是在看哪根枝桠缺水啊。”
墨汁已磨得浓稠,黄狗儿提起笔,在废纸上试了试,忽然写道:“见饥寒,如己饥寒。”
崔陵见了,抚掌大笑:“好!有这颗心,就不会错。”
翌日清晨,崔府的朱漆大门刚打开一条缝,就有穿青布长衫的学子候在门口。
为首的府学秀才捧着锦盒,里面是新得的端砚,盒盖打开时,砚台里的鱼脑冻在晨光下泛着莹白。
后面跟着的廪生提着食盒,里面是城南老字号的桂花糕,甜香顺着盒缝往外钻。
连最年轻的童生,也抱着一摞手抄的《论语》,纸页裁得整齐,墨迹乌黑发亮 。
这些都是给崔大儒的见面礼,精致又体面。
黄狗儿帮着老仆招呼客人,引着众人往会客厅走,忽然瞥见廊下站着个瘦弱的青年。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袍,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攥着个粗布小包袱,边角处缝补过好几次,见人看他,便把包袱往身后藏了藏,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草鞋。
“那是谁?” 黄狗儿问身旁的书生。
书生撇撇嘴,声音里带着不屑:“叫周砚,家在城郊,爹是佃农,靠帮人抄书才进的学堂。性子孤僻得很,总说些‘偷棉籽该轻罚’‘囤粮抬价该重判’的话,这朝廷的律法是他能评判的?大家都不爱理他。你看他那包袱,去年来送的是半袋炒黄豆,今年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 —— 哪像咱们,带的礼都是能见人的。”
黄狗儿却觉得好奇,端了杯热茶走过去:“这位兄台,外面风大,进来喝杯茶吧。”
周砚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警惕,见黄狗儿穿着寻常棉袍,不像府里的先生,才迟疑着接过茶杯,手却仍攥着包袱:“多谢…… 只是我这礼物太寒酸,不敢往屋里送。”
“谈学问哪用看礼物。”黄狗儿在他身边坐下,目光无意间扫过那包袱,隐约见里面露出半截竹简,“兄台手里拿的是……”
周砚脸一红,把包袱往前递了递:“是我抄的《大虞律》,里面有些批注,想着或许能让大儒指点一二,可又怕……”
黄狗儿刚要开口,却见他手里的包袱没拿稳,掉在地上,滚出几本《虞律疏议》,几捆晒干的艾草,想来是自家种的驱虫艾草。
周砚慌忙去捡,耳根红得像要滴血:“让你见笑了……”
“这艾草好得很。”黄狗儿帮他拾起,放在鼻尖闻了闻,“青州闹虫灾,就是靠艾草熏走的,比香料实用多了。”
黄狗儿指着那卷竹简,“我看兄台对律法颇有研究,你觉得偷棉籽与偷粮食,罪名该一样吗?”
周砚愣了愣,眼里忽然有了光,也顾不上害羞了:“不一样!偷粮食是要人性命,偷棉籽多是穷人家想留种,若一概按‘盗赃论’,就太苛了。去年城西有个农户偷了半两棉籽,被杖责三十,冬天里伤口发炎,差点没了命 —— 这就是律法只讲条文,不讲情理。”
周砚越说越急,声音都发颤,“我觉得偷棉籽若及时归还,罚他帮棉农拾三日棉花就够了;可要是囤棉抬价,就该加倍罚没,因为他赚的是百姓的救命钱!可里正说我是佃农之子,懂什么律法,根本不听……”
黄狗儿见他谈起律法时眼里的亮,忽然想到自己正在编写青州新的律法条文。
他从怀里掏出这几日编写的《便民律法摘要》草稿:“你看,听说这是青州修订的,偷耕牛、囤粮食者重罚,偷种子、农具若及时归还,多以劳役抵罪。”
周砚捧着摘要,粗略的看了两条,忽然眸子里闪着光,抬头道:“这条好!‘老幼废疾者,盗物不满百钱免杖责’。还有这条‘商人欺行霸市,杖六十并罚没半数家产’!”
周砚越看眼睛越亮:“都是一些能够为百姓考虑的律法。”
他说完又低下头,“其实我对大虞律法也有研究…… 他们说我家穷,带的礼都上不得台面,不配谈律法。”
黄狗儿拍了拍他的肩:“配不配,看的是心里有没有公道,不是礼物值多少钱。”
这时,崔陵在会客厅里唤人,黄狗儿起身道:“我先去忙,这摘要你留着看,咱们晚点再聊。”
周砚捧着摘要,看着黄狗儿的背影。晨光透过槐树叶落在他身上,给旧袍镀上了层暖黄——原来,真有人愿意听他说这些 “怪话”,而且对律法的见解与他不谋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