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的阳光斜斜照进会客厅,崔陵正与冀州来的李老儒争论 “粮市律法宽严”,案上的茶盏已续过三回,李老儒的山羊胡上还沾着茶沫。
李老儒将茶盏重重一磕:“依老夫看,囤粮就该杀一儆百!去年德州有个粮商囤了千石米,害得城外饿死了七个人,不重罚如何平民愤?”
“可若律法一味求狠,就成了恶法。”崔陵摇着折扇,扇骨在案上轻敲,“前年兖州有个少年偷了半袋麦种,本是为了病重的母亲,却被县令判了斩立决——这等律法,与刀兵何异?”
黄狗儿端进去时,正听见周砚站在人群外,对着身边的学子低声辩驳。
他手里还攥着那卷皱巴巴的《粮市判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李老儒这话不对!粮市律法该像治水,堵疏结合才好。就说囤粮,若是农户自家留着次年的种子,就算多囤些也该放宽;可粮商囤粮居奇,就该用重典 —— 前者是保命,后者是谋财害命,怎能一概而论?”
站在他身边的学子嗤笑:“周砚你懂什么?粮商哪个没后台?真要动他们,怕是你这抄书的差事都保不住。”
“这话错了。”黄狗儿将茶盏轻放在案上,茶汤泛起的涟漪里,映出周砚惊讶的脸,“律法本不该是这样。我看了本朝的很多判例,见过多数地方的判例都向着权贵,可总有那么些地方,主事者能守住本心。
黄狗儿一直为编写青州新的律法条文而找依据,因而恰好看过类似的判例:“有个粮商是前御史的小舅子,收粮时用的斗比官斗小了半升,农户们敢怒不敢言,后来有正直的主事者查实后,不仅罚他补了三千斤粮,还让他在县衙门口跪了三日 —— 可见只要有人肯为百姓撑腰,律法就能回到正途。”
周砚眼睛一亮,忙展开手里的判例纸,纸角因反复折叠已磨出毛边:“黄兄弟说的正是!你看我这札记里记的,有个粮商用陈米掺沙土,按大虞律只罚了十两银子,百姓只能自认倒霉。”
众人看向周砚的批注,情不自禁的念了出来:“如若主事者坚持公理,应判粮商罚米三倍赔百姓,且三月内不得售粮。”这才该是律法该有的样子,赏罚随其行,让良商得实惠,让奸商付代价。
在发现这里的讨论后,众人都不再说话,原本争论的众人都转过头来。
扬州的王老儒也走了过来,凑近看那札记,忽然指着其中一条:“‘邻里借粮逾期未还,若因天灾可免利;若故意拖欠,则罚服三日劳役’—— 这条细!去年扬州有户人家借了粮,遇着水灾还不上,债主竟要他卖女儿抵债,按大虞律却只判农户还粮,不管天灾人祸,若是能按这道理判,何至于此?”
说着便把周砚和黄狗儿引入会客厅。
李老儒也接过札记,眉头渐渐舒展:“‘粮商需在铺面挂官斗,若与民争秤,罚银五十两并公示半月’—— 这法子好!老夫在户部时,就见过多少粮商用偏秤坑农,按大虞律最多罚几两银子,有这一条,才能真正约束他们,让百姓能拿着官斗去对质。”
崔陵捻着山羊胡,目光在周砚脸上停留许久,忽然开口:“周生员,你觉得如今大虞的粮市律法,还有可补之处吗?”
周砚脸一红,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却被黄狗儿用眼神鼓励着。他深吸一口气,朗声道:“晚辈觉得,还该加一条‘官吏包庇粮商,与粮商同罪’。律法若管不住官,就像堤坝有了缺口,迟早要溃。大虞的腐败,就是从官吏无视律法、包庇恶人开始的。”
这话一出,满室皆静。李老儒忽然抚掌大笑:“好个‘管官如管坝’!老夫当了三十年官,就没见过哪个后生如此敢说!崔兄,你这东昌府藏龙卧虎啊!”
暮色漫进窗棂时,会客厅的访客渐渐散去。周砚正在路上,小心翼翼地将众人传阅过的判例纸抚平。
黄狗儿拿着两个馍馍走过去,递给他一盏:“周兄,来一个。”
周砚接过馍馍,忽然红了眼眶:“黄兄弟,我…… 我从未想过,这些话真有人肯听。”
“你的话里有百姓的声音,自然有人听。”黄狗儿在他身边坐下,看着天边渐沉的晚霞,忽然压低声音,“不瞒周兄,我并非寻常客商。如今青州主事者黄承天,是我亲兄。”
周砚手里的茶盏猛地一晃,茶水溅在袍角上也浑然不觉:“您…… 您是反......黄大帅的弟弟?”
黄狗儿自是知道在他们的眼中自己和哥哥黄承天就是不折不扣的反贼,而自己和哥哥在青州的所作所为亦不可能传到他们这种寒门子弟的耳朵里。
“正是。” 黄狗儿坦然点头,“我随兄长在青州料理民政,见多了律法不全的弊端。农户分到土地,却没有规范的契约文书;粮商与农户的纠纷,因法律条文模糊,断案时全凭心意 —— 这些事,都需要一套真正护着百姓的律法来理顺。”
他看向周砚,目光恳切:“大虞律法已腐,咱们得自己闯出条路来。青州虽偏,却愿为百姓立新规,只是缺像周兄这样懂律法、知疾苦的人。你方才说‘律法若管不住官,就像堤坝有缺口’,这话说到了我们心坎里。”
周砚的手微微颤抖,眼里忽然闪过一道光,却又迅速黯淡下去:“我......我就是个抄书的,连功名都没有,去了青州,怕是连官吏都瞧不上。”
“青州的官吏,只瞧你是否真心为百姓办事。” 黄狗儿继续劝道,“回青州我为你保举,在青州你可随时出入民政司,查卷宗、问民情,没人敢拦。你可以帮着修订律法,把今日说的‘官吏包庇粮商同罪’写进去,把那些藏在草垛里、埋在泥地里的道理,都变成实实在在的条文。”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期许:“青州虽不比东昌府安稳,却有一样好 —— 那里的律法,不用看权贵脸色,不用怕官官相护。你说的每一条,只要对百姓有益,就能写进律书里。”
周砚望着黄狗儿的眼神,忽然将馍馍猛地咬下一大口:“我......愿往青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