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的涛声裹着寒气钻进帐篷,油灯的火苗被风吹得突突乱颤。
黄狗儿掀帘进来时,见林大虎仍立在原地,长枪戳在地上的雪堆里,枪缨上的血渍已冻成暗红的冰碴。
“大虎哥。” 黄狗儿将手里的酒葫芦放在矮凳上,解开披风抖落满身雪粒,“晚上天冷,我让伙夫煨了锅羊肉汤。”
林大虎没回头,喉结滚动了两下。帐内的寒气里飘着淡淡的血腥味,混着他身上未干的汗味,像块浸了水的铅块压在人心上。
黄狗儿倒了两碗热酒,推过去一碗:“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你心里堵得慌。”
酒液在粗瓷碗里晃出涟漪,“今日若不是我和尽忠拦着,你怕是真要把那姓赵的捅个透心凉。”
林大虎猛地转身,眼眶红得吓人。
他抓起酒碗一饮而尽,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知道他赵家欠了我林家多少血债吗?你知道我本该有怎样的人生吗?”
油灯 “噼啪” 爆了个灯花,火星溅在炭盆边缘。
“我本名叫林笔遥。” 林大虎的声音突然轻了,像怕惊扰了什么,目光落在帐顶的破洞上,“我爹林啸风,是皇城亲卫副统领,官拜昭武校尉。赵业祖的爹赵平宗,那时是亲卫统领,正三品的怀化大将军,还是我爹的顶头上司。”
他伸手按了按眉心,像是要按碎那些汹涌的记忆:“我六岁进的武学馆,师从太子宫的武术教头周鹤年。周先生常说我是块练枪的好料子,十三岁那年,我在皇家演武场用长枪挑落过西域的使臣武者,先帝还赏了我柄匕首。”
黄狗儿的酒碗停在半空,他从未听过这些往事。眼前这个总是咧嘴大笑、挥刀能劈裂巨石的汉子,说起少年时的荣光,眼底竟泛起细碎的光,像落满星辰的湖面。
“我爹不仅教我枪法,还亲自指点我兵法。” 林大虎拿起火钳拨了拨炭盆,火星子猛地窜起来,映亮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十三岁通读《策论》,十五岁能背《布阵图》,十六岁那年,先帝在御花园考较诸将子弟,我排兵布阵的法子,连兵部尚书都点头称赞。”
他突然抓起酒葫芦往嘴里灌,酒液洒在胸前的甲片上,冻成细碎的冰珠,顺着甲缝往下滚。
“那时所有人都说,我林笔遥不出二十五岁,定能承袭父职,甚至能进枢密院当差。兵部尚书还常拍着我爹的肩膀说,将来要把他那庶女许配给我,两家结个秦晋之好。”
黄狗儿握着酒碗的手指紧了紧,炭火盆里的羊肉汤发出轻微的沸腾声,肉香混着酒香漫开来,却驱不散帐内的沉郁。
“转折就在四年前的中秋。” 林大虎的声音突然沉下去,像坠进了冰窟,“那天我爹在武库点验秋防军械,本该入库的十二副玄甲、三十张牛角弓不翼而飞,账本上却写着‘尽数入库’。他觉得蹊跷,便暗中追查,没想到这一查,竟牵扯出天大的祸事。”
油灯的火苗突然暗了暗,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帐篷的帆布上,像个张牙舞爪的鬼影。
“赵平宗表面上是皇城亲卫统领,暗地里却是魏帷幄的心腹。” 林大虎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每说一个字都像在嚼碎冰碴。
“魏帷幄你知道吧?就是那个在朝中呼风唤雨的丞相,江南要和北狄做生意,他和北边的北狄暗通款曲,借着赵平宗掌管武库的便利,把咱们大虞的军械一批批往草原上送。那些玄甲弓矢,根本不是丢了,是被他们连夜运出边关,换成了北狄的战马和毛皮!”
黄狗儿猛地攥紧拳头,指节硌得掌心生疼。随着势力的增大,魏帷幄的名字他早有耳闻,朝堂上关于他的流言从未断过,却没想到竟能实证到这种地步。
“我爹查到了运货的商号账簿,还抓到了两个负责押运的兵卒。” 林大虎的声音开始发颤,眼前浮现出父亲书房里那盏彻夜不熄的油灯。
“他本想在中秋朝会上奏请圣上彻查,可消息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
八月十四夜里,赵承宗派了三十个心腹亲卫,闯进我家书房,伪造了通敌的书信,还在我爹的枕下搜出了所谓的‘北狄密信’—— 那根本是他们早就准备好的圈套!”
他抓起长枪往地上一顿,枪杆砸在冻土上发出闷响,震得矮凳上的酒碗都跳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禁军就把林府围得水泄不通。我爹被铁链锁着押走时,还在府门前喊‘冤枉’,赵承宗站在门楼上,手里把玩着我爹的佩刀,笑得像只偷到鸡的狐狸。”
炭火盆里的羊肉汤 “咕嘟” 冒泡,溅出的油星落在炭上,腾起一股带着焦味的白烟。
“我娘知道这事绝无善了,当天就找了府里最忠心的老管家。” 林大虎的声音低得像耳语,眼眶里的红意漫到了颧骨,“老管家替我寻了个替身,把我塞进运粪车的夹层里,车板上还盖着半尺厚的粪便。老管家赶着车出城门时,我听见城楼上的兵卒在笑,说叛国的林家就要满门抄斩了。”
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咳得身子弯成了虾米。黄狗儿连忙递过水壶,他却挥手挡开,手背扫过眼角,带起一串晶莹的水珠。
“管家把我送到青州的远房表舅家,” 林大虎望着帐顶的破洞,“我藏在柴房的地窖里,每天只能喝些掺了糠的米汤。到了第三天夜里,表舅家的长工从镇上回来,说京城出了大事 —— 林家一百三十七口,从八十岁的祖母到刚满月的侄儿,全被推到西市口斩了。”
“我爹临刑前还在喊冤,被赵平宗亲手斩了首。” 林大虎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痛苦,“监斩台上,赵承宗把我爹的头颅拎起来示众,说这就是通敌叛国的下场!听说我娘抱着我四岁的妹妹撞向监斩台的石柱,血溅了赵平宗满身,那畜生就看着,嘴角还挂着笑,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黄狗儿猛地站起身,腰间的佩刀撞在炭盆上,发出刺耳的 “哐当” 声。他终于明白,今日阵前林大虎那不顾一切的冲阵,不是鲁莽,是被四年的仇恨烧红的眼,是被一百三十七口冤魂托着的执念。
“这些年我改名叫林大虎,就是要忘了林笔遥是谁。” 林大虎抓起长枪,枪尖在油灯下闪着冷光,“可复仇的机会就在我面前,我怎么能不激动。”
林大虎猛地将枪杆往地上一戳,震得帐篷都在抖,“赵业祖靠着他爹的功劳,进了皇家武学馆,每天穿着绫罗绸缎,跟那些勋贵子弟斗鸡走狗。这次来兖州当统领,不过是魏帷幄给他混资历的,好让他将来承袭爵位!”
“他凭什么?” 林大虎的声音里充满了血丝,“凭他爹害死了我全家?凭他爹看着我娘和妹妹死在眼前还能笑出来?我看见他穿着亮银甲坐在马上,那甲片上的鎏金都晃眼,我就想把枪插进他的喉咙,看看他的血是不是也是红的!”
长枪 “哐当” 一声掉在地上,枪杆在雪地里砸出个浅坑。林大虎蹲下身,宽厚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像头受伤的熊在寒夜里舔舐伤口。他捂着脸,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漏出来,混着帐外的风雪声,听得人心头发紧。
黄狗儿默默递过件披风,盖在他背上。披风上还带着炭火的温度,是他方才特意在火上烤过的。帐外的风雪更大了,夹杂着巡逻士兵的脚步声,还有远处隐约的咳嗽声 —— 那是今日受伤的弟兄在帐里疼得睡不着。
“我知道你恨。” 黄狗儿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但咱们不能拿弟兄们的性命赌气。”
他捡起地上的酒葫芦,倒出最后一点酒,酒液在碗底晃了晃,“明日咱们列阵再战,正大光明地杀过去。你不是常说,好将军要懂得惜兵吗?济南的五千弟兄跟着你,是信你能带着他们打胜仗,不是让他们陪着你送死。”
林大虎抬起头,脸上的泪水混着雪水,在下巴处凝成冰碴。
“小黄,” 林大虎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今日…… 是我冲动了。”
黄狗儿笑了笑,将剩下的酒递给他:“谁还没个冲动的时候。” 他指了指帐外,“尽忠哥在帐外守着,说今夜要是有人敢擅闯,先砍了他的胳膊。他还说,下次交手要亲自为你掠阵,看看当代武艺最高的人,怎么收拾那姓赵的杂碎。”
林大虎接过酒,一饮而尽。暖意从喉咙淌到胃里,却驱不散骨头缝里的寒气。他重新站起身,将长枪靠在帐柱上,枪尖的寒光映着他眼底的红,像燃在雪地里的火星。
“下次交手。” 林大虎挺了挺腰板,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雄,带着金戈铁马的铿锵,“我要让赵业祖知道,林笔遥回来了,林家的债,该讨了。”